刘灞桥会心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敢爱敢恨了吗?他叹了口气:“丫头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因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欢。”
南宫星衍点点头:“可能吧。”哈,她又不是痴。
刘灞桥摆摆手:“自个儿逛去,守身如玉的师叔要倒头睡觉了。警告你可别胡来啊,刘师叔做人很正派的!”南宫星衍呸了一声,转头就走。
刘灞桥独自呆呆坐在台阶上。喝过了两壶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劲大,他这会儿还没缓过来,醉眼蒙眬。
庭院幽静,丛丛芭蕉绿窗纱,刘灞桥细细品着酒水余味,只觉得梅子酒酸牙齿。
他嘴上说是担心书信一封请不动陈平安,当然是个蹩脚借口。陈平安的念旧,他最清楚不过,别说飞剑传信,就算风雷园不给请帖,只要陈平安听说了此事,只要无事在身,估计都会亲自赶去道贺。
他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飘到眉心住,老尽少年心。
屋顶上有人贱兮兮地笑道:“灞桥兄,别愁眉苦脸的了,愁给谁看呢?来来来,继续喝酒。”
刘灞桥笑骂一声,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屋顶,发现这儿已经放着六壶酒了。刘灞桥立马就有点,陈平安也不管他,自顾自揭开一壶酒的泥封。刘灞桥一咬牙,坐在陈平安旁边,将三壶酒往自己身边一搂,骂骂咧咧:“咱俩各喝各的,谁劝酒谁孙子。”
陈平安笑道:“谁挡酒谁孙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将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两个光棍在喝闷酒。
真正饮酒无须劝,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
竹楼一楼廊道,陈平安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陈暖树和周米粒一左一右坐着,歪着脑袋看那第三页的年谱内容。
箜篌得意扬扬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隐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过我年谱行文需要文字质朴,越素越好,否则我就让你们知道啥叫文质相炳焕。”
陈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册子,朝箜篌的脑袋就是一通敲,一边敲一边气笑道:“劳烦编谱官给我解释一下,那三个注解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年谱上边如是写道:“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七日,风雷园元婴境剑修刘灞桥携十八岁观海境剑修南宫星衍做客落魄山,与山主陈平安商议参加风雷园金丹剑修邢有恒的开峰典礼,山主将于今年立夏日下山。正月二十八日,刘灞桥与南宫星衍于巳时通过牛角渡返乡。”
“注一:谎报年龄,南宫星衍真实道龄为二十一岁。”
“注二:刘灞桥徒步入山,将龙泉剑宗颁发的关牒符剑借与南宫星衍。”
“注三:参加风雷园开峰庆典的贺礼是山主自掏腰包,还是从落魄山泉府财库挑选,暂时未定。”
箜篌委屈道:“难道不是越详细越好吗?”
陈平安将册子递还给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再弄个副册,所有注解内容全部编入副册,以后落魄山只有三五人能翻阅。”
箜篌试探性问道:“这三五人是山主、掌律、首席、泉府府主、老厨子?暖树和右护法呢?难道小陌先生也不能看?”
陈平安笑道:“怎么,开始挑拨离间了?”
箜篌竖起双指,大义凛然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
陈平安转头望去,一行三人赶来竹楼,皆面露喜色,其中还有个从莲藕福地赶来的狐国之主。
长命对待已经位列上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像精心打理自家菜圃,每次开门入内,都会在那些灵气聚集的山水形胜之地以及人气旺盛的繁华城池取出一到五枚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先炼化,再凝聚出一处处类似驿站的玄妙地点。山有山脉,水有水道,财也是有财路的。这些金精铜钱,当然都是她的私房钱。
陈平安大致猜出福地那边的情形,只是笑而不言。
沛湘施了个万福,满脸笑容道:“喜事!”
朱敛笑道:“公子一回家就有好事临门,果然是新年新气象。”
陈平安伸手示意三位都坐下聊,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沛湘坐在台阶上,侧过身,与山主解释道:“双喜临门!福地出现了‘两金’。俞真意当初证道飞升离开福地,给松籁国湖山派留下了不少气运,算是一份祖荫吧,结果真就有人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功结金丹了!还有一位纯粹武夫也是差不多时候跻身了金身境。”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位金丹修士不是南苑国老皇帝魏良?至于那个七境武夫,是程元山、唐铁意还是周姝真?”
朱敛摇头说道:“湖山派练气士名为高君,高下之高,君子之君。纯粹武夫名为钟倩,钟情之钟,倩丽之倩。”
长命笑道:“福地出现金丹修士和金身境武夫本身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说明福地的运转步入了正轨。春种秋收,天理循环。自然生发,生机盎然,天地灵气流转四方。如果说各地祥瑞、精怪并起都还只是征兆,现在就算真正有了仙家古书上所谓‘鱼米之乡,禾下乘凉’的气象。”
俞真意曾是昔年福地第一个从武道转入修行仙法的超然存在。修道有成,返璞归真,返老还童,与种秋曾是同乡挚友的俞真意最终以稚童面容、仙人御剑之姿现身南苑国京城。
俞真意在仙蜕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两本书,一本是汇集百家之长的武学心得,一本就是帮他证道飞升的仙家天书。
如此一来,意味着湖山派越发坐稳了山上头把交椅的位置。因为事实证明,初代祖师俞真意留下的道法传承并非那种只能束之高阁吃香火的高头讲章,而是真真切切能够学以致用的,等于为湖山派后世子弟架起了登天之梯,现在就看这位金丹地仙的湖山派二代祖师能否维持住这个大好局面了。
种秋、曹晴朗虽然也出身福地,如今也俱是修道有成之士,却与福地出现了一层隔阂,因为他们都是在浩然天下走上的修道之路,故而是不被一座崭新天地认可的正统,所以名正言顺的地仙第一人还是那个湖山派高君。此人以后修行,不出意外会比较顺遂,就像为天地大道所钟爱,有望继承正统的嫡长子。
陈平安说道:“魏良还是龙门境?”
沛湘点头道:“魏良最近几年一直是龙门境瓶颈,都两次闭关出关了,始终未能打破瓶颈。”
陈平安说道:“你们找个机会跟他聊聊,魏良得失心重,别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说不定第一个察觉到福地天地异象的不是你们,而是魏良。”
南苑国太上皇魏良未能成为第一位结丹修士,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到底还是年纪大了,且修道晚,在甲子高龄才开始正式登山修行。魏良有秘籍,是落魄山按照约定赠予的石函,内藏道书三卷。而且南苑国为这位主动禅让的太上皇拣选了一处龙气旺盛之地大兴土木,秘密建造了一处道场。加上魏良本人的修道资质确实极好,破境速度不可谓不快,虽说属于走了捷径,在山上却也可以列入旁门左道的范畴,而非心术不正的邪魔外道。如此一来,魏良的地利、人和都有了,结果还是被湖山派高君捷足先登,只差一份天时。这其实也侧面说明莲藕福地大道运转有序,出现了一种对外来势力干涉的无形排斥。不过按照最早落魄山跟南苑国的约定,落魄山只保证魏良能够跻身中五境,怕就怕人心不知足,登高后,眼界一开,野心勃勃,就像把胃口撑开了,总觉得饿,永远吃不饱。
朱敛说道:“被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导致魏良未能第一个结金丹,对落魄山而言,其实是好事。莲藕福地的大道越发凝练了,说不定将来都有机会出现一位传说中的‘小老天爷’。”
这类被笑称为小老天爷的洞天福地之主,类似百福地的主、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都属于应运而生,极其罕见。
陈平安淡然道:“云窟福地当年那场浩劫就是前车之鉴,这种事情,好坏难料。”
姜尚真一直猜测云窟福地当年那场变故,玉圭宗祖师堂几个老家伙的操控只是表面原因,但他找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能找出那个存在。这就出现了一场极为玄妙的对峙,姜氏与这个躲藏极深的存在各自能算半个云窟福地的主人。
朱敛笑道:“真有这么一号道友出现,只需公子亲自出马与对方聊几句,坐而论道一场,也就谈妥了。”
何况落魄山对莲藕福地的栽培和养护,不可谓不仁义不公道。
陈平安苦笑道:“说得轻巧。”
当年即将离开尚未被老观主一分为四的藕福地,陈平安在京城酒楼见到了主动设宴的皇帝魏良。那会儿还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励精图治,想要一统天下。后来天下动荡,种秋辞去国师,魏良在天下大一统和独自证道长生不朽之间选择了后者,主动退位给魏衍,二皇子魏蕴被幽禁起来。再后来,魏羡曾经重返福地一趟,作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历史上第一位派遣方士访仙的人间君主,这个老祖宗见着了太上皇魏良、新君魏衍这些子孙,按照裴钱的说法,当时的场景就很搞笑了。想必就是从那个时刻起,魏良就有了修道之心。不过魏良通过国师种秋与落魄山达成了一个口头约定:魏良将来愿意加入落魄山谱牒,但是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其实这就是魏良在试探落魄山了,若是他修道有成,既然能够呼风唤雨,就要以仙人之姿帮助南苑国吞并松籁国在内的三方势力。
落魄山当初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因为魏良还是不太清楚,等到天下有了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就没有谁敢说一家独大了,自然就会形成相互掣肘的格局。一座天下,例如各国钦天监练气士对武夫宗师的“盯梢”,练气士之间的道法切磋,道脉相近者争夺独木桥,每一次山上法宝现世、对每一个修道坯子的争夺,往往都伴随着老辈练气士在钩心斗角中的陨落。此外,沙场军伍武卒对诸多练气士的各种针对措施都会一一出现。
相信如今的魏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随着松籁国湖山派的蒸蒸日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在山上修行一事上显然要比南苑国更有先手优势和后劲,未来数十年内,谁兼并谁都不好说,所以这就导致南苑国必须费更多精力,鼎力扶持五岳山君和江河正神,据地抗衡湖山派的修道之人。
沛湘说道:“山主,来时路上,我和朱敛、长命商量了一下,这高君与钟倩总是要见一见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平安点点头,再问道:“这个金身境武夫是怎么破境的?”
沛湘嫣然笑道:“是一个北晋国原本寂寂无名的年轻武夫,资质根骨都好,运道更好,在北晋国京城大闹了一场,逃出京城后身陷重围,被两位六境武夫领衔追杀,竟然还被他反杀一个。这归功于临时破境,逃命途中得了份敌对双方都始料未及的武运。”
说到这里,沛湘眼神妩媚,瞥了眼身旁那个笑呵呵的老人。
在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手上,藕福地天下十人每甲子一役可敲鼓得仙缘,只有“贵公子朱敛、谪仙人朱郎”差点做成了一桩前无古人的壮举,在那南苑国京城内,以一人杀九人。更奇怪的是,朱敛明明可以就此独自敲鼓登仙,就像偏偏活腻歪了,故意白送了一颗人头给丁婴,得了那顶银色莲道冠的年轻丁婴从此开始武道登顶。
朱敛微笑道:“不知何时,莲藕福地才能出现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求不来的,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一座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天道瓶颈趋于稳固,雷打不动,就无法以人力财力打破了。等有机会出现上五境修士,由内而外,打破瓶颈,才能飞升至浩然天下。
下等福地受限于天地灵气,本土练气士跻身洞府境就是一道极难跨越的门槛。中等福地修士有望结金丹,成为陆地常驻的地上真人,有希望阴神出窍远游,但是阳神身外身难塑。在上等福地,练气士就有希望结金丹、秉天地元气养育出元婴,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凭借仙诀秘籍和道书心法,或自创道统法脉,一步登天成为玉璞境。
陈平安笑着起身道:“那我去见见那个地仙高君,魏良和钟倩,你们去聊。等各自聊完,霁色峰再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朱敛点点头。
沛湘嘴角翘起。山主果然还是很不让人意外啊。
在密雪峰,崔东山试探性给过一个建议:“让咱们那位仙尉道长去一趟莲藕福地,只要两脚沾地了,都不用仙尉做什么说什么,可能都要比往福地丢下一百部道书管用。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恐怕换谁都不成,当真只有仙尉道长才行!”
只是陈平安犹豫过后,还是没有答应。他当然不是不希望莲藕福地能够增长道气,而是担心此举会在无形之中削减仙尉自身的气运。
如果说这只是个半真半假的玩笑,那么崔东山甚至提出过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藕福地的有灵众生皆有机会修行和习武,各国朝廷、江湖门派、山上仙府广开门路,非但不禁武学秘籍和道书的流传散布,反而大肆刊印相关书籍。野草丛生,生机盎然。
当时陈平安只问了一个问题:“几座天下的万年历史上,拥有福地的大小宗门有过这种先例吗?”
崔东山答道:“有过,但是都没有成功,后遗症很重,几乎都变成了烂摊子,经过数百年的休养生息才逐渐恢复元气,所以一般都会选择一座下等福地。皑皑洲刘氏、符箓于玄、流霞洲天隅洞天的蜀洞主曾经都做过类似尝试,但是他们不够用心。这就叫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他们几个最大的失误还是想得太少,做得太多,瞎折腾。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的底层思路不够完善、精准和稳固,那些根本规矩的设置,疏密极不得当,只靠着一帮半吊子术家闭门造车,所谓的大道推衍和脉络演化就是乱来的。”
“那你哪来的信心能够做成此事?”
“当然是因为有先生啊,先生又有我这个得意学生。先生掌控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方向,学生负责制定十几条根本脉络和调整数万个细节,配合得天衣无缝。”
桐叶洲北方,小龙湫的祖山名为龙眠,祖师堂所在山巅又名心意尖,是一个极有诗情画意的名字。今天,这里即将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新任山主是道号龙髯的仙人司徒梦鲸,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龙湫。他坐在祖师堂居中的座椅上,面朝大门,背对着墙上的一幅幅挂像,略显几分滑稽。因为他在大龙湫的谱牒其实要比挂像上那几位小龙湫祖师的道龄、辈分和境界更高。所以新任山主敬香一事就免了,挂像上边的还真承受不起龙髯仙君的礼敬。
这还是司徒梦鲸第一次主持祖师堂议事,之前去而复返,就只是对外宣称小龙湫封山一甲子,都没有通过祖师堂决议。小龙湫修士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更没有胆子非议半句,私下都不敢。毕竟龙髯仙君曾是最有希望接任大龙湫宗主一职的老祖师,当年只是他自己不愿而已。
司徒梦鲸是第一个到场的,坐在椅子上就开始闭目养神,双手叠放。一位仙人,不怒自威。
当初黄庭问剑小龙湫,就只是递出三剑,就彻底将整座仙府的心气给摧毁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