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荫回过神,鼓起勇气说道:“陈山主每天具体的时间安排是怎样的,能不能细说?我想要照搬,能学到几分真意是几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舆图,标注出来的山川,名气大,但好像总是与自己无关。可如果有机会接近那些名山大川,就是不一样的风光。宛如天气晴朗时分站在远处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觉其高,越走近此山,仰之越高,等到走到了山脚,就会发现是何等高耸入云。只是进了山,身在此山中,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朱敛吓了一跳,连忙咳嗽一声,提醒少年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陈平安摇头笑道:“说当然可以说,只是你学不来的。修行一道,讲究实在是太多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不同的门派、师承,就有不同的道法传承。呼吸吐纳之术千差万别,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昼夜阴阳的时辰变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练气士,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场选择。”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个能够在遇到关隘、症结时指点迷津的明师何其难,才会有拜师如投胎的说法。有了明师,就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公认野修心性坚韧,你以为他们自己当真愿意?
虽然坦然告诉少年学不来,不用学,可陈平安仍然是认真想了想,作为开场白的一番话,就让朱敛只觉得今日此行不虚:“我年少时离乡,匆忙赶路居多,那会儿走桩练拳不停是为了吊命,边走边出拳,争取每一步都在调整呼吸吐纳,每当停下休歇时,也会练习撼山拳的剑炉立桩,躺下睡觉前,就去演练睡桩千秋,争取让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万拳、数万拳、十万拳、百万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体,当时不信也得信,就像书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异想天开。一有空闲,我就会看点书作摘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第二次到了剑气长城,在那避暑行宫,其实能够潜下心来修行的机会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义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在桐叶洲仙都山的一处道场内。所以我才会说,你学不来我的修行作息。可话说回来,如果将修行尽量拆解到极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觉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万法无定法,万法却在一法中。”
曹荫笑容灿烂:“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阶段,练气士就会无事可做,现在少年就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鸯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便有些疑惑:陈山主不是一位已经证道的大剑仙吗,怎么好像都有白头发了?
朱敛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与少年娓娓道来的年轻山主:这样的公子,什么样的女子见了不动心?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再有类似的问题,多问。如果我没来,你就主动去找我。”
朱敛轻声感叹道:“原来佛理只道平常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站起身,最后与少年说了三句话:
“子曰,十五立志于学。”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么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话,曹荫听出了陈山主对自己的期许。第二句话,也是劝诫自己不要太过执着于破境,亦是极有道理的金玉良言。只是这第三句话,让少年有点蒙,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荫满脸憧憬和期待,壮起胆子问道:“陈山主见过至圣先师吗?”
陈平安笑道:“见过的。”
曹荫一时无言,看着那位青衫剑仙的背影,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朱敛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头,笑呵呵道:“若干年后,有人询问一句,曹剑仙见过陈先生吗?”
曹荫蓦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颜如。
“下次来,咱们得喝酒啊。”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鸯小声说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迹吧?”
曹荫使劲点头。肯定啊。
陈平安放慢脚步,等着朱敛跟上。
“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先前欣赏公子教拳,行云流水,我就有点想法。”
“手痒了?来,过过招。”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在山间小路上过起招来,双方的出拳速度堪称“惊世骇俗”,总之就是你一个蹦跳递拳,我一个摆头躲避;你一个黑虎掏心,我一个猴子摘桃。辗转腾挪,乌龟爬爬,尽显高手风范……
亏得那对少男少女不曾亲眼目睹这场问拳,不然也就别再谈什么宗师风范陈剑仙、慈眉善目朱先生了。
风流子弟江湖老,从少年悠悠到暮年,其实酒杯不曾空过,因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续杯。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
清晨时分,雨后初霁,杨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绿黄才半匀,诗家道得此时此景,百姓言语道不得,却也看得真切。
三辆马车在城西一处街道缓缓停下,一众男女纷纷下了马车,旁边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个身材修长的锦衣女子没有着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池畔。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凉的青石栏杆,雨过碧玉天,水浮团圆叶。
这女子比美景更动人,她弯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随意拧转手腕,转头望去。其余人没有打搅她,只是站在巷口耐心等着。女子看到其中一个一只袖管空空的男人,身边站着个看似性情温婉的佩刀女子,会心一笑:难为自己还要给他们当月老牵红线。姚家之字辈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轻了,唯一一个没有着落的就是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为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落了个瘸了条腿少了条胳膊的下场,这些年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当然,弟弟的眼光确实也高,一些个趋炎附势奔着他的身份头衔而来的权贵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这三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以及小名鸳鸯、道号宜福的女修刘懿。刘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纸调令,将她调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担任姚仙之的贴身扈从。这当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济私,只是刘懿也没有拒绝。
一行人中还有新任国师韩光虎、首席供奉刘宗、少年简明,以及姚岭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自从丢了那把名泉,姚岭之就彻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绿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观见一个本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前朝皇子,如今礼部金玉谱牒上边的龙洲道人刘茂。小道观名为黄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
姚近之走向巷口,抬起双手,呵了口雾气。姚岭之丢了个眼神给弟弟,示意他别傻愣着了,赶紧走在前边给陛下带路。
大泉王朝历来崇道,京城内道观数量众多,黄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道观,曾是大泉立国没多久,太宗皇帝用来祈福的敕建道观,供奉在道家谱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点的马车难以通过那些曲折的狭窄巷弄,姚岭之陪着姐姐走在光线昏暗的陋巷中,轻声道:“陛下,司礼监和礼部衙门都有人通知刘茂今日准备好接驾事宜,不过原本是让他在辰时候着,我们这会儿提前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刘茂那边……”
姚近之笑道:“黄观那边,观主加上常住道人总共才三人,让他刘茂还怎么接驾?都随意了。”
其实刘茂大清早就等在门口了,换上了一身洁净道袍,持一柄拂尘,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
还有俩孩子,不情不愿地陪着观主师父起了个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师父也没说要迎接谁,这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刘茂说自己准备结丹了,希望朝廷能帮忙安排一处道场。
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张气态威严的彩绘灵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引荐之下,于今年开春时节担任大泉国师的韩光虎笑道:“陛下,这刘茂的修道资质不差啊,四十来岁就有机会结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修士比较,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结金丹,当得起“天才”一说。现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让龙洲道人就此鱼跃龙门,还是打算让他这辈子就留在龙门境修为了。可能这个答案,需要等到陛下与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见过面才得知,也可能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今日驻跸黄观,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据说刘茂每年都会主动将亲笔撰写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和节庆符箓请人送入宫内,陛下也会转赠给一些依旧在朝堂当差的文武老臣。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刘茂借此机会,帮着皇帝陛下证明一事:大泉刘氏先帝的儿子刘茂还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刘茂感激涕零,故而潜心修道之余,愿为姚氏新朝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姚岭之就与韩国师更换了位置,与师父刘宗,还有少年简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边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缓脚步,转头笑道:“国师,这个刘茂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长算计和笼络人心,要不是他跑去当道士了,轮不着我当京城府尹,我姐那边的江湖事也该是刘茂一并打理了。这厮的才情确实是好,就说当年前朝编撰的那部《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头著作,其实真正负责提纲挈领的总裁官就是刘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着他,还算老实。而且刘茂还是个精通术算的高手,书架上边好些算数著作我都是看天书。不过我觉得刘茂这些年修心养性,可能一开始还有点想法,如今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来这边,他还与我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语。当然,话是难听了点,反正刘茂打小就喜欢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姚岭之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就加快脚步,伸手拧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别妄言。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心里话。陈先生说过,刘茂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运作得当,说不定大泉王朝未来百年之内可以多出一个帮忙绵延国运的元婴供奉。正因为陈先生有这个判断,姚仙之才敢在今天这么说,不然当了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当他是个酒囊饭袋吗?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轻声道:“到了。”
刘茂收敛心神,手捧拂尘,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刘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黄观住持道士刘茂,拜见皇帝陛下。”
刘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礼:“刘茂见过国师、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礼。刘茂,我们好像多年没见面了吧?”
相较于那个野心勃勃、狂悖无礼的大皇子,姚近之跟这位三皇子其实没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观里边的两个小道童当场傻眼,什么礼数都给忘了。何况他们懂什么礼数,师父平日里也没教过啊。所幸那位皇帝陛下好像也不生气,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一个小道童的脑袋,调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时的那股子横劲呢?”
刘茂神色越发恭敬,再不行道门稽首,而是以臣子身份行弯腰揖礼,轻声道:“启禀陛下,距离上次一别,十余年,快若弹指一挥间。”
韩光虎打量着这个观主。刘茂作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进了道观,姚岭之临时提出要去主殿祭拜。众人视野所见,唯有飨殿和寝殿各一,因为是皇家敕建,道观虽小,规格却不低,飨殿深广肃穆,光线略暗,暖阁去主殿不过三尺,两者间以黄色龙幔遮掩,铺设有一张华贵地衣,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团龙黄锦,用孔雀翎织正面龙。只是神台上祭品简陋,簋中只有肉三块、黍数粒而已,礼器粗朴,多是朱红木器。
刘茂立即取来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拈出三炷香,众人皆脚步轻轻,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过香,没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开那道黄幔帘子,去暖阁看了一会儿。
其实刘茂这一脉在前朝大泉刘氏的皇家宗谱上不属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所以姚近之有意将刘茂安置在这座太宗皇帝敕建而成的道观,也不能说她是毫无用意。
姚近之跨出门槛,不去更为宽敞的客堂,反而说要去刘茂的书房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书房内就两把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崭新的木工。
刘茂始终面无表情。修道之前,贵为皇子,满堂华贵,觥筹交错,御制红烛粗如臂,夜白如昼,主人也嫌不够热闹。修道之后,两人共处,就觉喧哗。
韩光虎眼尖,瞥见书房墙上一幅装裱简陋的小字,抄录自道教经典《黄庭经》。乍看之下,一气呵成,浑然天成。可若是细看,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双手负后,又仔细看了会儿,小声点评道:“后来者居上。”
姚仙之乐不可支,搬了把椅子,打算请陛下落座。姚近之却让他坐着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气,坐下后轻轻握拳捶腿。一到雨雪天气,这条老腿就造反,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前些年刚当国舅爷那会儿,才叫遭罪。好在有陈先生送的羽衣丸,服用之后,效果立竿见影。陈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小伙火力壮,屁股能烙饼”。
姚近之视线随意游弋,笔筒里的两支鸡距笔想必是刘茂专门用来抄写经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