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山青花欲燃》:教拳与续杯

刹那之间,曹鸯便持刀后退一步,低头弯腰,死死盯住那个气势浑然一变,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直觉告诉她,对方只需递出一招,自己就会死,而且是那种连怎么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陈平安却依旧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里去,怎么不靠墙站着去?或者干脆撞破墙壁,从退变逃,中途胡乱挥几下刀,就算与我交手过招了,传出去好歹也是个名声。”

陈平安嘴上是这么说,其实曹鸯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这说明曹鸯的神识是极其敏锐的,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种本能,能够帮助一位纯粹武夫能够在不知不觉中趋利避害。但是这还不够,在陈平安看来,依旧属于舍本逐末。

陈平安的言语,其实已经算含蓄了,不然要是按照竹楼崔前辈的话说,就是遇敌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这么学拳,喜欢捡了芝麻丢西瓜,那就别学了,饿死拉倒,学什么拳,出门讨饭去,捧着个破碗见人就磕头,无非是多认几个异姓祖宗,丢什么脸,回头上坟祭祖,还可以邀功呢,就说帮各位多认了些亲戚,多孝顺……

曹鸯一咬牙,一步跨出,并未笔直一线持刀前奔,身如轻燕一个横移,蜻蜓点水,体内纯粹真气急速运转,瞬间去势更快,便来到陈平安身侧方位。少女持刀手势是曹氏刀法中极负盛名的大雪拖枪走,曹氏刀法从战场而来,汇集百家之长,千锤百炼,并不拘泥于刀法本身。只见曹鸯手腕拧转,刀光如雪,从侧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劲有何用,空耗气力给谁看。”

也不见陈平安如何出手,木杆长枪就已经戳中曹鸯额头。少女脑袋一个剧烈晃荡,整个人倒飞出去,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曹鸯手掌拍地,身形旋转,再以刀尖数次戳地,演武场上顿时火星四溅。她强行扳回身形,围绕那一袭青衫,绕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递出倾斜上撩一刀,不等刀尖接近青衫就被那杆木枪以更快的速度与刀身错过,砰一声,直接撞在曹鸯肩头处,打得少女肩头一歪,身形原地旋转。等到曹鸯回过神,静止不动的木枪枪尖已经抵住自己的脖颈。

“与强者对峙,心不稳,只会逞血气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认必输无疑,一门心思只求速死吗?”陈平安撤回木枪,“再来。”

随后,不管曹鸯如何发起攻势,仍旧近不得青衫之身,不多不少,双方身形次次都差着一杆木枪的距离。其间陈平安木枪横扫,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鸯被一挑而起,整个人在空中弯曲如弓,再被长枪一段木柄给敲中心口,撞上墙壁。少女双膝微屈,踩在墙上,借力反冲向那个闲庭信步而来的一袭青衫。后者好像都懒得以长枪对敌了,只是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就像“轻轻”推开刀尖,再就是一记肘击,打得曹鸯满脸血污,倒地不起。一枪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这一次再无法凝聚纯粹真气,在空中翻转数圈,结结实实撞在兵器架上,哗啦啦作响。曹鸯口吐鲜血,单手撑地,踉踉跄跄站起身,眼神坚毅,只是那条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与此同时,曹鸯开始挪步,始终面对那个朝自己缓缓走来的男人。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老厨子果然没说错,少女确实吃得住苦,而且学东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鸯自己都不清楚,她已经用上了陈平安先前传授的那条真气流转路线。

这就是天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持之以恒,长此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师。

陈平安脚步不快,说道:“人生提气最难而泄气易,学武武学,究竟之学,还在做人。什么样的人,就能钻研出什么样的拳招,悟出几个拳理熔铸拳法中。曹鸯,习武之外,有想过自己为何要学拳,要学什么拳,你自己又是怎么个人吗?”

曹鸯一愣,结果只听陈平安笑道:“大敌当前,还敢分心?”

砰一声,少女再次撞上墙壁,颓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几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劳。最后脚尖重重点地,背靠墙壁,才得以缓缓起身。

只是下一刻,她眼前一,下意识转头,耳边便传来墙壁的破碎声。若是她没有这一躲避,估计就要被木枪当场戳穿脑袋了。

朱敛笑着安慰身边少年:“不用担心,山主每一次出手都极有分寸。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数、拳理两事上,那山主才是在浪费自己的光阴。你因为是局外人,所以并不清楚,曹鸯此刻真正的煎熬之处在于她的直觉已经被山主有意牵引,笃定一着不慎就会被伤及根本,被随随便便打断武学路。如此一来,才算切磋,否则就只是轻飘飘地喂拳了,这样的教拳,就像山主说的,意思太小。归根结底,在曹鸯内心深处,会有一种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想法,可事实上,外人觉得是毫无悬念的胜负之分,对局中人曹鸯来说,却是生死之别。”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们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从不落空,想要苦尽甘来,就只能多吃苦。真气流转路线这等细枝末节,可以教可以学,但是人之念头与一身拳意,欲要追求两纯粹,就只能苦上加苦地苦熬了,每个当下,就连苦尽甘来的念头都不能有。”

最后朱敛笑呵呵总结:“估计公子会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陈平安没有拔出那杆钉入墙壁的木枪,说道:“曹鸯,休息片刻,估计你心里会不服气,觉得我是学拳早,境界高,才能只与你说几句大话空道理,居高临下惹人厌烦,属于以道压术。那我就再压一境,以三境武夫之身与你切磋切磋,只凭撼山拳的入门拳招,看看你能撑几招。”

只要不是给裴钱教拳,哪怕是在谪仙峰为叶芸芸喂拳不停,最终机缘巧合之下帮她跻身止境气盛一层,陈平安都觉得不难。

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以至于当师父的,教拳比自己练拳还难。

之后陈平安就以三境武夫之身再次将曹鸯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曹鸯单膝跪地,以刀拄地,满脸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荫以心声道:“朱先生,曹鸯不会有事吧?”

其实此问是不妥当的,等于是质疑陈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纲上线一点,便是怀疑陈山主的用心了。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敛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轻,却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曹枰作为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晓得将曹荫、曹鸯送来落魄山。从今天起,这对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男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后肯定会常来。

说实话,要是公子再晚点返回落魄山,朱敛都要去仙都山抢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鹅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缚公子。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崔东山得逞了,那还得了?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还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鸯摇摇晃晃站起身,陈平安说道:“接下来看好了,我只演练一遍,你能学到多少是多少。这套拳法出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叶氏,源于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名为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篮捞月。云草堂武学都从图中来,传到当代山主叶芸芸手上,已经演化出六十多个桩架、拳招,自古就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其中能够对外示人的有四十余个,外人学拳无忌讳。”

曹鸯点点头,抬手擦了擦脸庞,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拳。

之后陈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为曹鸯演练了四十余个桩架、拳招,与此同时,再详细指点少女不同桩架搭配的真气路线。

习武的门槛虽说确实是没有成为练气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也不是随便丢几本拳谱就能学的。想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能否凝聚出一口纯粹真气,是天壤之别,能否让这一口气与拳招真正融合,相辅相成,又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停下最后一个拳桩,笑问道:“都记住了?”

曹鸯深吸一口气:“都记住了!”

朱敛刚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因为只见自家公子并没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双手袖管,正色道:“再传你一套拳法,桩架拳招皆无名,来自剑气长城一位女宗师,更是我的长辈。”

被自家公子称呼为前辈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数,毕竟是出门在外的礼数嘛,但是被自家公子诚心诚意视为长辈的人就不多了。

陈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鸯会记不住,就又重新演练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缓速度。身架、脚步挪移极内敛,但是出拳极快,而且没有半点脂粉气。曹鸯看得出来,这套拳法,最是适宜女武夫修行。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两场切磋,你要有两份心思。今日输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赢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鸯,别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缘法,但你既然来到落魄山习武,我就必须提醒你一句。学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资格递拳胜、杀他人。”

曹鸯双手抱拳,嗓音沙哑道:“晚辈谨遵教诲!”

今日陈山主两场喂拳,其实一般来说是只有嫡传弟子才有的待遇。面授机宜,秘传心印,是谓亲传!

陈平安微笑道:“赶紧把脸上血污擦一擦,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曹鸯立即告辞,走向后院。

曹荫心中感叹不已:果然不再给人教拳的陈山主又是那个熟悉的陈山主了。

朱敛已经跑去收拾木杆长枪,再重新竖起兵器架。

曹鸯很快返回,之后一行人在正屋侧厅饮茶闲聊,都不用曹鸯这个侍女忙活,朱敛就给一手包办了,何况茶叶都是他亲手炒制的。

陈平安好似教拳上瘾了,就像从曹鸯这儿找到了一点为人师的信心,喝茶喝到一半,就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放在书桌上,喊曹荫、曹鸯一起观摩这幅出自天水赵氏家主的真迹。货真价实的长卷,远胜书桌长度,足足长达三丈,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朱敛站在两边托住玉轴。即便如此,曹荫和曹鸯依旧无法看到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开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横江,秉烛夜归”。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雄壮,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

陈平安解释道:“曹鸯,拳意不止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桩架上得来,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来自拳谱之外,前者教我们武学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却教我们在武学路上一拳独高。就像这幅字,形神兼备,可能文人雅士、书法大家来看,是观其笔意,最多就是临摹字帖,但是换成我们武夫来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创出自己的拳招。过段时日,我就教你们这一拳,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朱敛帮忙收起卷轴,陈平安一本正经地道:“道理之外,也好与你们显摆显摆我的收藏。”

少年男女面面相觑。

朱敛系好卷轴绳结,轻轻递给陈平安:“收藏丰富不算什么,兜里有点钱就行,可要说收藏之精之美,能够力压同行,一骑绝尘,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很考验收藏之人的鉴赏眼光了。”

陈平安笑着将卷轴重新收入方寸物中。老厨子这种好话,确是大实话。要知道,裴钱小时候就曾私底下与老魏诉苦,说老厨子的狗腿学都学不来。老魏点点头,说有些人的看家本领在天成不在人力,最后不忘补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观色与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陈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离开,问道:“曹荫,修行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籍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浪费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坯子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只因为少年翻书太快,少女看书喜欢折角。

陈平安听得仔细,点头赞赏道:“这个举例就很好。”

曹荫有些腼腆,说道:“可能资质不好的人才会如此拆解。”

陈平安刚想再夸奖少年一句“你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结果听到曹荫的这个说法,立即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其实曹荫的这个见解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修行感悟。

曹荫当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经是观海境瓶颈的练气士,而且还是剑修。可问题在于,世间确实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比如宁姚、曹慈、裴钱、柴芜。

陈平安笑问道:“对佛家典籍了解吗?”

曹荫答道:“看过些,但是不多。”

陈平安就问了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佛家禅宗南北的顿渐之别?”

曹荫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涉及佛门一次大分流的重大问题,岂敢随便妄言,何况少年从未深思过。

陈平安又问道:“那我问你,当真能够立地成佛吗?顿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个顿悟而来的境界中?”

曹荫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诉说本心的大敌。陈平安笑道:“慢慢想。”他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请教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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