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江湖不止剑客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韩光虎会转交给姚近之,至于要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要带简明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秦不疑和庞超无须崔东山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等着风鸢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再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在酒桌上记得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一身青布袍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但这种手笔,他也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多待。青萍剑宗都是崔东山在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须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剑客,但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钱猴儿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他突然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正酝酿着措辞,对方已经笑容真诚地主动开口:“打搅了。”

钱猴儿一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来,赶忙侧身让路,点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崔东山一手拎着把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把,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里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才。”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钱猴儿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才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他在书上见过这个成语的,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看看,如果觉得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俊依旧婉拒,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俊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俊不想大富大贵,只是亏吃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是他钱俊是汪幔梦那样的山上神仙,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告辞离去,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钱俊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厉害!”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儿听来,然后来陈平安跟前“摆阔”的。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陈平安在游历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隋景澄,她也曾有感而发……

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它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皆绕过片片雪。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钩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动作,重新将匕首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以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越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还在于对方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上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随后观礼正阳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就在所有人猜测接下来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时,先生却选择让落魄山处于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仓促选址桐叶洲建立下宗。对此,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就与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就像先前游历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让孩子们在各自的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此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他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之中,又有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仰止不同。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曾专门就此事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中五境和上五境的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俱芦洲,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看见书院就在半路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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