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江湖不止剑客

陈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机会的。”

简明忍不住说道:“陈平安,如果没记错,我们岁数差不多的,你这说话口气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不太好,是要改改。”

简明咧嘴一笑:“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

陈平安无奈道:“那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听过就算了。”

崔东山如小鸡啄米道:“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可曾听说洗冤人三脉中的西山剑隐一脉?”

陈平安笑道:“惭愧,是刚听学生说起,之前不曾耳闻。”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韵温和的青衫男子,很难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

宝瓶洲的陈平安一直寂寂无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是名动天下,都不是什么墙里开墙外香了,而是墙外开。所以落魄山和陈平安与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关系这些年一直让有心的外人捉摸不透,好像雾里看。

秦不疑依旧快人快语,毫不藏掖底细根脚,径直说道:“我的师兄刘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与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陈先生能够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如果陈先生愿意担任总堂的太上客卿当然是更好,我会与刘师兄尽力促成此事。”

“洗冤人三脉分别是散修、武将、剑客,数量都不多,曾遍布浩然九洲,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曾先生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纷飞,轻声笑道,“沉冤得雪。”

崔东山憋了半天,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终于有机会开口:“应景应景。”

陈平安问道:“前辈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脑袋是被谁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师妹做的。”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们有完没完,韩万斩是来挖我大师姐的,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来啦?!

察觉到先生的视线,崔东山虽气势做足,最终也只是轻轻抹了抹桌子,说道:“秦仙师,别劝了,我先生不会答应的,事情茫茫多,这类纯属身外物的虚衔不要也罢。”

秦不疑笑道:“陈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不着急,我与师兄慢慢等着消息就是了。”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松脂道友,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熟不熟?”

松脂摇摇头:“不熟,张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印象不深。”

“祠堂辈分怎么算?”

“他喊我师伯。”

崔东山点点头,恍然道:“一个村子的,沾亲带故,穷人辈分高。”

松脂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理儿。”

“松脂道友,你们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声,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老祖师闭关前回心转意了,撂下话来,说总躲在山里不像话,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其余两洲待定,需要实地考察。我负责宝瓶、桐叶二洲,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还有最南边的老龙城,都是不错的选择。桐叶洲这边,大泉蜃景城外的桃渡、最南边的驱山渡、北边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其余浩然六洲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这也是我们内部的一场竞争,谁赢了,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

崔东山笑问道:“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张直这个叛徒胆子这么大了?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

松脂摇头道:“张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议。”

崔东山也不觉得意外。这位商家老祖师前途远大啊。现在的天下修士还没有意识到一点,先前文庙议事,按照礼圣的授意,封禁一开,诸子百家老祖师们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无顾虑和禁忌了。

崔东山问道:“松脂老哥,你觉得我们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不如何。”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地盘太小,底子太薄,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天下剑道宗门一向如此。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谁愿意靠近?只要起了冲突,明摆着要吃亏的。钱财往来,清清爽爽为上,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

崔东山赶紧抬起两只手掌晃荡起来:“松脂兄,眼光看得长远些,把胸襟打开来,这才是开门迎客做买卖应有的气度。”

松脂直截了当道:“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选青衫渡。我们山上有规矩,其余两处选址,不管在哪个洲,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尤其是剑道宗门。”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桐叶洲有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名为灵璧山,算不得顶尖门派。他家附近又有座仙家渡口,叫野云渡。你说巧不巧,算不算缘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皱眉道:“灵璧山野云渡?具体在什么方位?”

不等崔东山继续坑蒙拐骗,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松脂道友别选此地,即便愿意砸钱扩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点点头,提起酒碗一饮而尽。选址,必须最少可以同时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东山说道:“那么燐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边勉强可以,两岸地界广袤,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

崔东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着急,拭目以待便是。”

陈平安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顿时愣住,以心声说道:“就知道。”

下一刻,陈平安就坐在了一座金色长桥的栏杆上,手中依旧端着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无聊嘛。”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是真的吧?”

白衣女子摇头道:“万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后世人间书上所说,风雪旧曾谙,登门又翻书,明月常团圆,故人难重逢。对了,想不想去看看郑大风、范峻茂他们的前身?与他们聊几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想了想,好奇问道:“两座飞升台距离此地远不远?”

白衣女子笑道:“路途距离是后世给的说法,心之所向,剑光所及。”

陈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体前倾,问道:“我要是将酒碗丢下,中途若无任何阻碍,白碗触地之际,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白衣女子笑道:“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就将手中酒碗轻轻丢出桥外,笑道:“碎碎平安一万年,一万年岁岁平安。”

白衣女子伸手揉了揉陈平安的脑袋:“希望主人永远是少年。”而后收回手,双手撑住栏杆,“终究是不一样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轻声笑道:“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

如果没有那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

白衣女子眨了眨眼睛,道:“自问自答。”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往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做任何更改的重复。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三万年的,也有说十万年甚至更长的,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果真是这样吗?”

白衣女子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否则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白衣女子笑问:“是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时,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茫茫云海中。

白衣女子好像看出了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另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致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白衣女子反问:“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白衣女子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一眼就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它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白衣女子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变得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也是同理,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像断头路一般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个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正常交谈。他看似随意地问道:“秦前辈与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也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了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答案。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何乐而不为?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还是山上香火情等方方面面来看,陈平安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这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从无邸报记录的秘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晒谷场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兄,喊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老哥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超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他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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