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更不能跟大师姐赌,大师姐估计能让他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明明是一个洞府境修士,现下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她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枚谷雨钱和四枚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枚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枚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了不少,他崔东山也一样,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枚神仙钱,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他多给那枚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吸一口冷气。好问题!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他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他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得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如雪,今来雪如,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的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呢?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他赶紧站起身,将雪白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在他这儿,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他身后,他一个双脚并拢,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有没有这么个习俗,说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两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又蓦然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什么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屋中跑出,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再让汪幔梦去喊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吗?”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要费多久工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了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以及诸位师兄的庇护下,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因为昔年与余斗横行天下的四位挚友中,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及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只有余斗不行!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内到底有多少,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这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而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所以崔瀺在赌,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甩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耍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有言:“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周米粒挠脸。之前先生从镇妖楼返回仙都山,说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风雪夜里,一行五人,在漫天风雪中走向城门。

一洲山河,多是这种破败不堪无人烟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尸骸,风掠过,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神情冷峻,腋下夹着一把刀,手里边有个被捏得极为结实的雪球,被他来回抛着。

老人身材魁梧,脚步沉稳,只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风寒。

一个身穿袍的中年人,佩剑。

另外还有两人走得近些,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古朴形貌,斜挎包裹。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气勃勃,腰悬一把乌鞘长刀,白杨木柄。

少年轻声问道:“那人当真就在这儿?曾先生,你说他会不会早就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一身厚实青色袍的男人点头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几声。天地间落雪纷纷,但落到他四周就会自行消融,白雾茫茫,热气腾腾。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远远望气,或是掌观山河,还可以通过天地灵气的涟漪变化甚至算卦来判断他人行踪。纯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师,在这种事上,也不占优势。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韩光虎、桐叶洲的吴殳、皑皑洲的沛阿香都是毫无悬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简单来说,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后者没有还手之力。宝瓶洲那边如今有两个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骊王朝,但宋长镜跟那个年轻隐官没打过。至于俱芦洲,据说有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蹦出来的狮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传闻王赴愬在鸳鸯渚钓鱼的时候,言语之中对李二的拳脚很是不以为然。

这个看上去疾病缠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头把交椅,绰号韩万斩,还曾在一百多年里陆续辅佐、废立过六任皇帝。他曾与大剑仙徐獬联手拦下了完颜老景,因此跌境。也曾受文庙邀请,却没有参加那场议事,这与许多上杆子跑去文庙抛头露面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觉得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可聊的,反正没几个熟人。他与经常跑到金甲洲境内垂钓的张条霞倒是认识,不过双方也不算如何投缘。张条霞太过野逸,一年到头云里来雾里去的,韩光虎却是常年与公文案牍为伍。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老人不愿意跟宋长镜见面,若无跌境,倒是可以问拳一场,跌了境,矮人一头,说话都不硬气,只会落个浑身不自在。

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碰头,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后北游,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游山玩水。

除了韩光虎,还有简明、曾先生、道号松脂的洛阳木客、中土朣胧郡人氏秦不疑。

简明出身宝瓶洲石毫国,给自己取了个道号叫越人歌。他曾经无意间从一具衣衫华贵的无头尸体身上捡到一块玉佩,正反两面分别篆刻“云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诗歌的仙家道诀。此后,他被曾先生相中资质根骨,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叶洲这场雪下得古怪。”

松脂点点头:“蕴藉灵气颇多,下雪等于下钱。”

曾先生说道:“估计还是归功于先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夜游,涣散人心重新汇聚几分,才有了这么一场天人感应的落雪。”

秦不疑说道:“前无古人。”难不成是文庙某位教主的手笔?礼圣授意,文庙奉行?只可惜她与文庙圣贤、儒家书院素无往来。

曾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道:“多半也是后无来者的事情了。我辈有幸恰逢其会,实属不易。”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绿竹杖,带着一帮江湖豪侠和修道神仙拦在大街道路中央,朗声道:“此门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之前在夜航船上,那位财大气粗的岁除宫吴先生大手一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两份临别赠礼,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剑鞘,可以拿来温养一截柳叶,崔东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气铭”绿竹杖。不过很快就不属于他了,因为崔东山打算送给柴芜作为破境的贺礼。

从练气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个境界,直接跻身上五境,数千年以来,放眼数座天下,做成这桩壮举的修士屈指可数,柳七是第一个,周密可能是第二个,最近一个,还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诗余福地的那个嫡传弟子,在这之间可能还有几个隐藏极深的修士,只是不显山不露水。

崔东山身边汪幔梦、钱猴儿几个被强行拉过来拦路打劫的壮丁本就不情不愿,这会儿都觉得挺丢人现眼的。

简明笑了起来。这帮人胆儿真肥,剪径剪到自己这拨人头上了,算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吗?

崔东山看见那个斜挎包裹的汉子,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极好极好,送枕头来了。前不久还跟先生讨论要如何邀请包袱斋祖师爷落脚青衫渡,这就来了个与包袱斋祖师爷出身一脉的洛阳木客。

洛阳木客是个统称,属于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隐世野民,有个代代相传的古老规矩:双手不可以沾钱,偶尔下山见人,喜欢以物易物。而开创浩然包袱斋这个行当的老祖师就是洛阳木客出身,但是因为打破了祖训,被祠堂除名。双方算是同脉不同流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刘琰与眼前这个木讷汉子在祠堂谱牒上边的山中辈分是怎么算的。

至于那个佩刀女子也是极有来历的,与白也是同乡,在山上算同年同辈,白也还曾为她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赞颂诗篇。

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纯青,小姑娘的技击之术,就学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松脂都曾跟随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去过槐黄县城,当时负责为落魄山待客的是贾老神仙和陈灵均。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汪姐姐、钱猴儿,你们几个都先撤退,点子很硬,扎手!我琢磨着,对方兵强马壮的,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先容我探一探对方的深浅,要是一言不合就干起架来,你们也别管我会不会被人欺辱,赶紧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来替我解围。事先说好,你们可别撂挑子当缩头乌龟啊,只管放心,天底下没有我先生找不回来的场子!”

简明哑然失笑。还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声提醒道:“简明,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绝对不愿意主动招惹他的,见了面只会绕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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