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酒,离开宅子后,钟魁发现身边这个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说了崔东山愿意归还六成家当一事。庾谨立即弯曲膝盖,双手抓住钟魁的胳膊,热泪盈眶,带着哭腔和颤音喊道:“钟魁兄!这等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让小弟如何是好哇!”
钟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这种酒品,跟狗喝去。”
庾谨眼神哀怨道:“我这不是怕在酒桌上抢了钟兄弟的风头嘛。”
钟魁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他压低嗓音问道:“钟兄弟,你是看上黄衣芸了?好巧,咱哥俩眼光差不多。罢了,为了兄弟,忍痛割爱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帮忙牵线搭桥?对付女子,尤其是这种极其出彩的女子,小弟还是很有点天赋的。”
钟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时很仰慕叶山主,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跟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没什么关系。”
庾谨感叹不已:“我就佩服钟魁兄这种言语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说到女子,庾谨就气得直跺脚:这个陈平安,当自己是整座百福地的太上客卿吗?!只是再一想:摸着良心说话,这小子如此年轻有为,又有那么点担当,我要是他,横着走都算我姑苏不讲排场。
钟魁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抬头望天。多少人来看明月,谁知倒被明月看。
种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珑、石湫转告两事:一是黄庭国境内的紫阳府吴懿极有可能在近期正式落脚桐叶洲,愿意主动担任他们在燐河畔立国后的护国真人。蒙珑如今在山水谱牒上边的名字是独孤蒙珑,邵坡仙笑望向她,她笑着点头。既然公子都没意见,她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种秋之后拿出两幅画卷,一幅是整个桐叶洲中部的形势图,一幅是燐河某段河流的,说燐河会成为未来一条崭新大渎的主河道之一。邵坡仙盯着两幅画卷思量片刻,道:“我们未来五岳的选择可能就要稍作改动了。”
一旦立国,除了京城选址,还需要封禅五岳山君,以及邀请水神开府、聚拢离散的流民等等,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仰仗青萍剑宗。
道号龙门的果然已经答应黄庭做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再过两天,下山之后,果然就会带着弟子谈瀛洲跟随黄庭和护山供奉于负山一起去往太平山旧址。
这位仙人已经飞剑传信一封回了铁树山,告诉如今主持宗门事务的师姐,自己准备在桐叶洲多待个一年半载的。对于上五境修士来说,出门游历一趟,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光阴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还动用私人关系给中土神洲寄出数封密信,邀请几个同样是妖族出身的机关师和山上的营造大家来桐叶洲游历。
米裕、崔嵬、小陌难得聚在一起,外加一个在仙都山好像跟谁都不熟,又好像跟小陌比较熟却不愿与之熟的青同。他们还喊上了先前破例参与祖师堂议事的何辜和于斜回。
荣升为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与嫡传弟子何辜的道场、府邸会建造在仙都山的云上峰。掌律崔嵬和弟子于斜回的道场则建造在仙都山天边峰的仙人掌。
这两位剑修在家乡剑气长城时都不曾收徒,所以当下这两个孩子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开山大弟子。
小陌在青萍剑宗的临时道场最为朴素,只是在仙都山山脚落宝滩上搭了间茅屋。
几人坐在大火盆边,米裕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抬头笑道:“你们俩都不笨,知道隐官大人为何把你们拉过去旁听议事了吧?”
何辜不乐意理睬这个在家乡声名狼藉的师父,何况还是一句没啥意思的明知故问,就闷不吭声。于斜回便点头道:“知道,因为我们两个的本命飞剑是可以给隐官大人帮上一点小忙的,反正既等于炼剑,又能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
小陌笑道:“是青萍剑宗。”
于斜回说道:“又没啥两样。”
崔嵬也没说什么,确实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在青萍剑宗了,否则在别家山头,这里边的差别,大了去。
浩然天下历史上,下宗宗主跟上宗祖师堂闹翻或是关系弄得很僵,虽说不算太常见,却也不是没有。最夸张的一次,是流霞洲某座大山头选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为何直接就宣布脱离上宗,还通过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虽说最后没成,但也闹得沸沸扬扬,至今还是山上笑谈。那座宗门经过这场内讧,没过几年,从下宗宗主到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全部换了人,上下宗貌合神离,很快都走上了下坡路。
建立下宗殊为不易,人心散了再聚更是难上加难。
米裕笑道:“不是祖师堂成员却能够破例参与议事,不光是在青萍剑宗,在落魄山都是头一遭的事情,所以你们两个确实可以引以为傲了。”
于斜回撇撇嘴,学陈平安双手笼袖:“这算什么真本事,虚头巴脑的。”
何辜点头附和。
在九个剑仙坯子当中,何辜是个头最高的,本命飞剑飞来峰也极其玄妙,一旦祭出,好像天然就拥有一种能够敕令山岳的天赋神通。当然,这些山脉的规模会与何辜的境界直接挂钩。
飞来峰在剑气长城并不如何出类拔萃,若是按照避暑行宫的品秩评定标准,最多只能列为乙下等,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就完全可以跻身乙上之列。而且将来于斜回境界攀升,只要与人问剑能够拣选适宜战场,几乎等于大修士坐镇小天地,杀力暴涨。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玉笏街,但是底蕴深厚,而何家祖辈历代剑修都出自刑官一脉,所以何辜腰间悬挂的那把祖传短剑读书婢的品秩不低。
至于于斜回的本命飞剑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带有一种禁忌意味,就连在剑气长城和避暑行宫,也根本没有被记录在册。因为一旦于斜回能够成长为上五境剑修,尤其是大剑仙,那么对妖族练气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修而言,简直就是一场死伤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无妄之灾。
如果给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来能够参加城头议事的大剑仙于斜回就如同一个……小白泽。被于斜回知晓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领剑即伤;境界低于于斜回者,接剑即死。
崔嵬说道:“以后在仙都山要好好炼剑。”
何辜差点没忍住就要说一句“你个元婴境好意思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不知为何,斜眼看着名义上的师父那张一年到头不变的面瘫脸孔,兴许是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稍微柔和了几分,何辜还是点了点头。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样。”
结果于斜回直接顶了回去:“别学隐官大人说话,老子炼剑关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个面瘫。崔嵬扯动嘴角,难得笑了笑。
小陌低头弯腰给搁在铁网上边的那几只粽子翻面——烤得金黄才好吃。
青同心情复杂:自己不喜欢剑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由白玄带头,又拉上周米粒她们几个,一起去找邱植。
其实邱植昨天就已经给了白玄九弈峰的收信剑房地址,双方约好了以后经常飞剑联系。白玄当然没忘记偷偷暗示邱植如今自己兜里没几个钱,手头不宽裕,金山银山一样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了。邱植就说没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会往这边寄几枚神仙钱。白玄便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纪不大,灵光得很嘛,以后跟着我一起闯荡江湖,咱俩双剑合璧,所向披靡,砍谁不是砍?对了,在九弈峰或是其他山头,如果你有看不顺眼又打不过的人,就与我打声招呼,再告诉我对方下山游历的大致路线。反正过不了几天我的境界就会嗖嗖上去了,到时候我就随便跟隐官大人找个由头,好单独出门去路上堵他,帮你把那家伙给那个了……嗯,懂吧?”
邱植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九弈峰里里外外对我都很好。”
他都有点后悔在那本英雄谱上边画押盖手印了。
邱植跟着白玄他们一起逛荡游览密雪峰,那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突然问邱植九弈峰那边有啥酒水,邱植便照实说九弈峰不产仙家酒酿,因为韦宗主不太喜欢喝酒,柴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邱植很快补上一句:“但是画眉峰的滴翠酒和云窟福地那边的几种酒水在我们桐叶洲都是极有名的。”
柴芜眼睛一亮,点点头,说她以后如果有机会出门游历,可能会去九弈峰做客。
不过小姑娘觉得近期悬了,怎么都得几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谁让自己资质太差,传授剑术和仙法一事,就连陈山主都知难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听米大剑仙说,以前剑气长城那边有个姓董的跟陈山主是好朋友,出门就从不带钱,随便喝酒。
羡慕,是真羡慕。
周米粒从布挎包里边掏出仅剩的瓜子,都给了邱植,说就是从山下市井买的,让他别嫌弃——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后就光顾着背那只崭新竹箱,都忘记招兵买马了,大清早又被白玄拉来这边。
这个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绿竹杖又是金扁担的,话不多,但是身份可不简单。最早在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之后,邱植确实被吓了一大跳。此刻邱植接过瓜子,连忙说:“不会不会。”
周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个叫孙春王的同龄人。
孙春王好像总是这样,冷冷看着他,一脸嫌弃。
邱植就有点郁闷,一下子变得不是那么开心了。
玉圭宗修士会在今日正午离开,陈平安和崔东山带着米裕、崔嵬、种秋找了过来,一起御风下山去往青衫渡。
那场议事已经结束,却还如此郑重其事待客,只说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经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艘渡船旁,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议事,很多话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说得比较生硬,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姜蘅笑着抱拳还礼,开口说了句不算违心的言语:“能够理解。”
张丰谷坦诚说道:“若是我们双方都能在开凿大渎的烦琐事务中真正认可对方的门风,到时候再来正式缔结盟约就算水到渠成了,我个人当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王霁是个暴脾气,先前不是没有半点怨言,觉得青萍剑宗太过端架子,简直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玉圭宗。结盟明摆着就是双方得利的好事,对方在矫情什么?只是昨夜经由张丰谷详细解释过后,也就很快气顺了,只是难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见投缘,可托生死。你们山上,真不咋的。”
张丰谷只能苦笑:“大概如那江河在陆地上弯弯绕绕,终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霁默然点头: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剑宗闹掰了,后果不堪设想,家乡桐叶洲实在是经不起这种内斗了。
崔东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陈平安有意无意与王霁并肩而行,以心声说道:“清节先生,可能我们青萍剑宗在这件事上边的作为确实是不那么痛快爽利,就当是好事多磨?以后我们若能结盟,我再与清节先生好好喝顿酒。万一不成,在这桐叶洲,山河如此辽阔,也不走独木桥。”
王霁一愣,爽朗笑道:“这话,爽利!”
崔东山笑了笑。不管先生与这位清节先生说了什么,同样的话,自己来说可能没屁用,但是先生来说就会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这样的先生。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给先生看。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环顾四周。在这座被自己取名为青衫的渡口,以后会一点一点变得陌上开,草木丰茂,四季如春。
曾经的先生,在回乡路上,牵着一匹瘦马,随水转,转山斜,斜阳古道,道旁孤村三两家。山瘦水也瘦,马瘦人更瘦。
日月驱光阴,江湖动客心。新年春风里,陌上又开。
下一次先生再出门远游,再返乡回家,肯定不会满怀忧愁了。
龙新浦愣愣看着那个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莫非,难道,竟然是?
他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绝对,肯定,必须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人间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而龙新浦就是其中之一。何况这位龙师还有个道上朋友,更是将白也的数百诗篇“缝”在身上。要是那家伙见着眼前这位,估计要当场失心疯。
龙新浦赶紧掏出一壶酒,仰头一饮而尽。缓缓,他得缓缓。
当下来到菰蒲湖的,是孙怀中、白也、晏琢。因为方才孙怀中让那俩弟子与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缘分的道友好好相处,难得出门一趟,多聊几句,理由是多几个山上朋友,就在道观之外的天地间多几条路可走。
孙怀中伸手挥了挥,啧啧称奇道:“别样靓妆,香艳流溢,扑鼻而来,都快可以羞杀蕊珠宫女愧见人了。”
晏琢听得头皮发麻。老观主这话说得都快要“天下无笋”了。
眼前这位龙师曾经同时兼任永州数国的相国、首辅或是护国真人,绝无分身乏术之忧虑。几百年前,突然在一天之内都一并辞去了,再次开始了漂泊不定的浪荡生涯,在兵解山之外开辟了大小道场十几个,听说最近一个在那密州的鸳河之畔,结庐三楹。
龙新浦满口浓重的永州乡音,唏嘘不已:“尚有一把铁琴,今在真州,未曾携来,不能为君奏矣。”
双方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又来喂鱼了?”
“可不能这么说,两顿下酒菜都有了。”
孙怀中讥笑道:“本就是拾人唾余的勾当,还要招摇过市,装神弄鬼,丢人都丢到别的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龙新浦微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在那边的某地好歹是个玉璞境,怎么能算是装神弄鬼?再说了,要不是老观主一口一个陈小道友,我也不至于不辞辛苦远游一趟。”
孙怀中瞥了眼龙新浦:“怎么受的伤?是自家宗门名字没取好的缘故?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一程?”
龙新浦虽然喜欢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实还凑合,勉强能算是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真要计较起来,一个练气士,能够让孙道长离开蕲州,主动找上门,确实罕见。
龙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计较孙怀中的调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太过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