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陌上又花开

第 陌上又开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离开拿云亭,裴钱拉着李宝瓶返回自己住处。她们久别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确认了曹晴朗的情况,并未发现任何隐患。不过崔东山还是建议曹晴朗先不用着急正式炼剑,等到金丹境稳固后再去景星峰闭关,曹晴朗对此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曹晴朗带着郑又乾一起离开,双方住处距离很近。走在夜深人静的山路上,郑又乾试探着问道:“曹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个小小的心事?”

主要还是觉得小师叔的这个学生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极有本事的。也对,曹师兄是大骊王朝的探郎嘛,师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当高兴的。

郑又乾感觉崔宗主是个奇怪的人,至于裴师姐,郑又乾也怕啊,咋个能不怕嘛。

曹晴朗笑道:“是因为自己的出身,遇见了我先生,还有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心里总觉得有点小小的别扭?”

郑又乾使劲点头:“是啊,愁呢。本来没觉得算个啥,因为某个朋友总喜欢拿这个说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确实挺没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儿就得与谈瀛洲诚心诚意道声谢啰。”

郑又乾一头雾水:“啊?我觉得不生她的气就已经很有大丈夫气度了呢,为什么还要跟她道谢啊?”

曹晴朗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只是说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说,其实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说了。这样的好心好意当然是很好的,不过长此以往,兴许也是一种负担,还不如挑明了。不躲着它,它就自己跑开了;躲着它,它就跟我们的影子一样。他人看待我们的眼神,我们以为的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就像人生路上的……日光和月色,让我们心里边最放不下的某件事如影随形。当然,这种另类的陪伴不一定全是坏事,只不过这里边的好与坏,以及具体的大小、比例,对我们心境的不同影响,我如今也不敢说太多,以后要是有了心得,可以再与你说说看。谈瀛洲年纪不大,却是个心细的,她是故意在你面前当恶人,好让你早点适应这种别扭,就像一场开卷考。”

郑又乾恍然道:“明白了,还是曹师兄学问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师兄,我差得远了。”

郑又乾说道:“那也只是跟小师叔和崔宗主比较,不能说明曹师兄的学问就不大。”

曹晴朗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口气真像自家先生,难怪先生这么喜欢郑又乾。

不知不觉走到了宅子门口,郑又乾轻轻推门,没推开,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还是不成——竟然闩门了。这个谈瀛洲,说了别闩门,咋个就是记不住呢,忘性大,难怪总是丢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满脸笑意,示意郑又乾翻墙。

门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门外是哪个小毛贼?!速速报上名来,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教你有来无回!”

郑又乾挠挠头。被曹师兄撞见这一幕,就挺难为情的。他冲屋内喊道:“我。”

谈瀛洲怒道:“何方神圣,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劝你赶紧拿出一点诚意来,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饭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画出道来与姑奶奶比试一场,问拳问剑都无妨!”

曹晴朗向前走几步,轻声笑道:“是我,曹晴朗。”

谈瀛洲赶紧开门,挤出笑脸,神色腼腆道:“见过曹仙师。”

曹晴朗笑着点头:“打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再找龙门前辈请教那幅《黄河奔流图》的真伪。”

谈瀛洲使劲点头:“小事小事,不在话下。”师父说过,这个曹先生修行路上后劲很足,以后的成就半点不输同门师姐裴钱。

谈瀛洲眼角余光发现杵在一旁的郑又乾目不斜视,绷着脸没啥表情,小姑娘这才心里好受点。

告别了二人,曹晴朗独自夜行,却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原路折返,回到拿云亭,踢了靴子,盘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场在绸缪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设想,既不应豪奢,也不至于太过简陋,毕竟那些珍本、善本、字画都比较金贵。如此,就必须要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两层小楼,而文人书斋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先前围炉而坐,曹晴朗就请先生帮忙取个名字。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给出了建议:豁然斋。

若是单独将“豁”这个字拎出来,其实不属于“美字”,因为无论是作为动词还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说是野草和庄稼混长在一起。但是“豁”一旦与“然”字凑堆为邻,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读书治学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疴顿愈。而最常用的豁然开朗,既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视野,也可以说是某种心境。此外,曹晴朗的名字里边本就带个“朗”字。

这么好的书斋名,曹晴朗却从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陌生却也不算第一次见到的小心翼翼,那最深处蕴藏着的是愧疚,好像这种寄予厚望就会让先生觉得愧疚。为什么呢?

曹晴朗终于知道某个答案了。当年在家乡藕福地,还不是先生的陈先生送自己去学塾上课的路上,在街巷拐角处停下脚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带着自己继续赶路。

先生是过来人,明明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渡过心关,熬过苦难,但是那会儿依旧不敢开口,大概是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早早懂得某个哪怕明明极好的道理,是一种残忍。因为当年曹晴朗的祖宅里边住着两个同龄人,所以陈先生不愿意让一个他觉得已经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去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可怜孩子变得更懂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着亭柱,可惜自己没有随身携带酒水的习惯。

这么好的先生,怎么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周米粒离开大白鹅的宅子后又悄悄返回,发现好人山主坐在院子里,脚边堆满了长短不一的青竹管。她看出端倪了,知道是好人山主在打造竹箱呢,于是轻声问道:“好人山主,能给我也做一只书箱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当年去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给宝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经太小了。

周米粒说道:“我的可以放在最后做,就用剩余的竹子就行,小小的也没得关系。”

陈平安笑道:“这堆竹子,做三只竹箱,怎么都够了。”

宝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没任何问题。

崔东山在屋内书桌边嚷嚷道:“先生!”

陈平安头也不抬:“滚。”

崔东山立即笑容灿烂道:“好嘞!”

果然,先生还是跟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最不见外,天气冷,但是学生心里暖啊。

大师姐、曹师弟,你们挨过先生的骂吗?别说挨骂了,咱可是挨过打的。

大白鹅继续埋头算账,一手提笔书写账目,一手打算盘噼啪作响。

自家青萍剑宗的账簿上边,因为观礼道贺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笔谷雨钱。

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带来八十枚谷雨钱,对于如今捉襟见肘的大泉户部来说,真可谓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给了八百枚谷雨钱,财大气粗,不愧是咱们桐叶洲的头把交椅!

姜氏云窟福地的黄鹤矶与砚山,按照往年的入账,抛开成本,平均下来,每年有七八十枚谷雨钱的收益。不多吗?很多了!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长远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从不让人失望。

本来崔宗主都想顺应民心,写封密信到蛮荒天下某座渡口,好好劝已经是半个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没事就别来青萍剑宗做客了,我们都担心小陌误会。”

现在看来,这封信还是要写的,只是就不写这句话了,伤感情,不合适,而是要多与周首席叙旧,嘘寒问暖一番。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个外人,那就也是半个自家人嘛,我们青萍剑宗必须欢迎周首席回家。

其实裴钱先前背着师父,已经偷偷将那件咫尺物交给了崔东山,再加上一千枚谷雨钱,算是她借给曹晴朗和青萍剑宗的,不收利息。

崔东山当然不敢收,明摆着要被先生骂的,但是当时看着大师姐的架势,就从不敢收变成了不敢不收。毕竟,被先生当面训几句,总好过被大师姐记账本吧?

他娘的,得找个机会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谱供出去,看能不能让大师姐将自己的全部债务一笔勾销。

老真人梁爽他们几个贵客的贺礼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枚谷雨钱,可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谷雨钱哪,如果折算成雪钱,就是好大一堆了。

还有那艘桐荫渡船,这会儿已经停靠在青衫渡,跟风鸢一大一小当邻居呢。

陈平安问道:“大泉王朝六十年内大概能找到几个剑仙坯子?”

崔东山想了想:“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按照常理,甲子之内,就算挖地三尺也只能找到两三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有先生坐镇,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够吸纳一洲气运,数量大概能翻一番。”

陈平安说道:“大泉也不容易,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还要维持与桐叶洲第一王朝地位相符的边军兵力。我们就假设有五名剑修来仙都山修行好了,规矩还是那么个规矩,他们炼剑所消耗的天材地宝,你就打个对折报过去。甲子之后,如果大泉王朝彻底缓过来了,就不用打折了,该多少就多少。”

崔东山嗯了一声:“听先生的。”

蒲山送出的两张地契至少价值五六百枚谷雨钱,其中一座山头早已荒废多年,但是占地广,而且自古就有银矿,要不是属于蒲山云草堂的私人地盘,那个最新恢复国祚的王朝早就吭哧吭哧开山去了。

另外一处飞地因为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在那场战事中反而得以逃过一劫,当下有几十号流离失所的谱牒修士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给天目书院报备过,算是正儿八经开山立派了。初代掌门是个龙门境老修士,因为与蒲山有点香火情,蒲山又是一贯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对方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枚小暑钱,便将山头租赁出去了,先前种秋说此地能够做金丹地仙的道场,并非溢美之词。

崔东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刚好留下了最值钱的三样龙宫旧藏,否则就不是估价六百枚谷雨钱了,贺礼怎么都能翻一番。”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那是裘嬷嬷留给胡楚菱的,胡楚菱还是你的嫡传弟子,你还有脸说这个?”

他转头望向周米粒:“对吧,小米粒?”

周米粒挠挠脸:“是不太应该哈。”

崔东山之所以打算盘记账,主要是在仔细记录青同道友的那些镇妖楼旧藏,实在是数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书目就可以单独成书了,各色宝贝就这么积少成多,总价自然特别可观。

先前种夫子在青萍峰祖师堂内说值一千二百枚谷雨钱,不能说谎报,但确实是早年的行情,在如今灵器、法宝多多益善的桐叶洲是可以有极大溢价的,根本不愁销路。此外还有胖子姑苏的几成家底,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头,毕竟是扶摇洲帝王出身的飞升境鬼物。

陈平安说道:“庾谨的那些家当,除了已经还回去的,其余四成先留着。”

以后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庾谨帮忙,到时候找机会将这些本就属于他的家底一一还回去就是了。

崔东山满脸讶异,啊了一声:“先生,仙都山这边只留下了三成。”

陈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账目,崔东山连忙合上账簿,哈哈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是四成。”

陈平安坐回竹椅,继续打造竹箱:“光是实打实的谷雨钱就有多少枚了,你们青萍剑宗还跟不跟我哭穷了?”

崔东山如遭雷击,伤心欲绝道:“小米粒,你听听,先生说的是‘你们’青萍剑宗,像话吗?你说伤人不伤人?”

周米粒摇头晃脑做个鬼脸:“你们青萍剑宗,你们青萍剑宗。我们落魄山,我们落魄山。”

崔东山靠着椅子,一边双腿乱踹,一边挥动袖子:“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右护法都开始欺负人了。”

周米粒赶忙跑进屋子,踮起脚尖,用手挡住嘴,与侧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鹅窃窃私语。

虽然典礼已经结束,但密雪峰各处都有客人登门拜访。比如张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刘宗主,我酒量不行。”把白首笑得肚子疼。

刘景龙笑道:“没事,我不劝酒。”

他给张山峰和白首的碗里都倒上酒,然后举碗与张山峰轻轻碰一下,张山峰便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刘宗主是喜欢喝酒,还是天生酒量好?”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我当然不喜欢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怂恿来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肯定值得认识。”

张山峰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说实话,能够跟刘宗主同桌喝酒,搁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个。”

白首突然感叹道:“那位人间最得意,还有蛮荒天下那位,以及咱们俱芦洲北边的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啧啧,‘白’在山上可真是大姓啊!”

张山峰开始认真琢磨姓张的山巅修士有哪些了,刘景龙则倍感无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顾自点头道:“听说那个斩龙之人姓陈,再加上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陈平安,姓陈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渎带着胡楚菱去拜会旧玉芝岗淑仪楼三位修士,长命则带着纳兰玉牒,跟贾晟一起找到了吴钩和萧幔影这对道侣。贾老神仙竟然主动当起了厨子,系上围裙,亲自炒了几个佐酒菜,让吴萧二人受宠若惊。主要是他俩尚未真正适应青萍剑宗的门风,相信很快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刘聚宝和郁泮水主动去找了玉圭宗,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头的庆典收贺礼,一口气收下这么多枚谷雨钱的,也为数不多吧?”

刘聚宝点头道:“上一次可能是韦赦跻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于玄再次创建下宗。”

一旦某个宗门的下宗再有下宗,那么它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或是被尊称为“祖庭”了。这在浩然历史上,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钟魁带着胖子去找姚老将军闲聊,刚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谨发现一件怪事:钟魁瞧见了那位黄衣芸,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说话嗓音都不一样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儿装斯文呢。想他姑苏堂堂血性男儿,真心看不惯钟魁这等做派,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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