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剑术归拢

三掌教陆沉太过懒散,他们的小师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刚刚出关的仙人,远远不可以独当一面。

当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在最东边占据山头,延续各自道统法脉,其中白玉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对于道号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场历练,看他能否主持大局,帮助白玉京站稳脚跟,力压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诸多远游道官。

那么接下来,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现身鱼符王朝,名义上说是开辟旧道场,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由她拦着白玉京去阻拦朱璇罢了。

林江仙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位道号太阴的女冠,是与白玉京,或者说与那位“真无敌”,没谈拢某笔买卖。所以说,惹谁都别惹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壶,问道:“林师,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酿的松酒,除了松,还有去壳松子,被捣如膏泥收贮。饮此松酒,可滋润魂魄肥五脏,驻颜有术。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爱喝酒。”

何况人生大醉无须酒。看过三百余秋,鬓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备就此离去,收起签筒,站起身,笑着邀请道:“将来下山游历,可以去汝州看看。”

因为有客登门了。

辛苦说道:“随缘,不做承诺。”

就在此时,一行人突兀现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缕长须,容貌俨然,道气之盛,竟是直接压下了闰月峰拳意,以至于山外整条弱水都开始掀起巨浪。

老道士正是远古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东海观道观观主。

老道士身边并排站着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个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兰陵,道号金井,是个一直跟在老观主身边的烧火道童。

另外两个,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开门见山道:“带着刚收的徒弟,来这边拜个山头。”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最近百年之内,王原箓出门闲逛的机会不多了。

作为自己唯一的嫡传弟子,没个飞升境,也有脸在外逛荡?

“至于这姓戚的,是个顺带的拖油瓶,他对你仰慕已久,死皮赖脸要跟着过来,亲眼见一见闰月峰辛苦的风采,确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旧没有起身,竟是对那位碧霄洞主视而不见,对老道士的言语置若罔闻。

至于什么拜山头的,山巅修士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话,辛苦也只当是耳边风。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礼,道:“鸦山林江仙,见过碧霄洞主。”

老道士捻须而笑:“前有纯阳真人,后有林江仙,都这么喜欢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着没说什么。

即便被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机,也无妨,反正很快就会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箓向那闰月峰一主一客,打了个道门稽首。

戚鼓则满脸尴尬。对于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来说,检验成色,一种是与同境武夫问拳,再就是可以在这闰月峰,从山脚登山,看看能走几步路。

尴尬过后,戚鼓只觉得这次跟随碧霄洞主来这闰月峰,真是赚大发了,没白来。竟然一口气见着了林江仙和辛苦两人,可惜那个尚未娶过门的媳妇白藕不在场。

天下公认武道一途,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最头疼之事,还是短命。

戚鼓这辈子有几个愿望。

第一,当然是娶那白藕当媳妇。当然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门啥的,戚鼓没那讲究忌讳。自己就不用再去羡慕那个大潮宗的徐隽了。

戚鼓一想到这个就会斗志昂扬,只觉得学拳半点不苦了。

道家流派众多,各有法统,道脉繁杂,谱系之厚重,要远远胜过儒释两教,万年以来,历史上出现过“旁门三千,左道八百”的盛况,青冥天下可谓旁门左道乱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补、房中术一道,学问就大了去。戚鼓每次听人说起那徐隽,就会想到道门房中术,然后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个心愿,就是与林江仙讨教长寿秘诀。至于问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负,还是知道一点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让同境武夫根本不敢与她问拳。

林江仙,却是能够让天下武夫完全不想与之问拳。

这种差距,其实极大。

闰月峰辛苦,大概介于两者之间,主要还是吃了从不下山、不主动与人切磋的亏。

戚鼓聚音成线,与林江仙密语问道:“林师,晚辈戚鼓,能不能向你请教个问题?”

林江仙微笑道:“问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说道:“我们纯粹武夫,如何活过三百岁?”

那些小时候去街边摊翻烂的游侠小说,书上都说英雄总是志向远大。至于枭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这边,说来说去,也还是一个看得高、走得远、活得久。

天下武夫每甲子一评,林江仙太过无敌,递拳次数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杀了一个“年轻”飞升境修士后,就更难有出手机会了,难免有种蹲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气楼的楼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会有一场问拳,去汝州鸦山找林江仙砥砺武道。所以孙道长就给了这位道号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个“求败”的绰号。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与林江仙每甲子一问拳的真相,只是光听绰号,好像还真就不输“真无敌”太多。

林江仙笑着给出答案:“先跻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层,在这个过程里边,与人问拳小心点,不要落下病根隐患,一些个山上仙丹,可以挑着进补。”

戚鼓哑口无言。这位林师,逗我玩呢,说了不等于没说。

老观主瞥了一眼姜休的崖刻字迹,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辞离去,老观主以心声说道:“若是徒步下山,咱俩稍后一叙。”

林江仙笑着点头。

之后老观主率先在辛苦所坐的大石上落座,让王原箓几个都别太拘束,说你们与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气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见外,取出几壶自酿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头,用来待客。

细竹竿似的袍道士,从袖中摸出几双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递给戚鼓,戚鼓也习以为常了,半点不以为意,接过筷子,开始喝酒。看得一旁的小道童直翻白眼,没接下那双筷子。

王原箓抿一口酒,酒劲够大,顿时打了个激灵。

老观主讥笑道:“你这个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箓装聋作哑。即便双方有了师徒名分,也不见王原箓在老观主这边如何畏首畏尾。

旧米贼一脉的王原箓,与那个绰号小鬼的鬼修徐隽,都很有韧性,最为大道可期。

老观主抬头眯眼看天,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淡薄痕迹,是那徐隽携手道侣朝歌的游历轨迹,自己随便一抬眼,便见得这条脉络,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转移视线,望向白玉京,嗤笑一声。

天下人都在骂余斗,却又都想成为余斗。

可怜“真无敌”。

那白玉京有两处一向多疯子,一个是专注于训诂的经师,另一个就是夜观星象的“天师”,估计如今更得疯。习得天文夜睡迟,月明云笼恨星稀。强撑老眼苦无力,犹向天边认紫微。

在闰月峰喝过了酒,老观主又带着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观主以心声打趣道:“风惊过山鸟,云垂通天河。乡书难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内有条大河,常年雾霭弥漫,林江仙的鸦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观主突然问道:“先前见到了姜休那份剑意,有无感想?”

林江仙摇头道:“没什么感想。”

“贫道倒是有几分感想,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约莫是说那万年之前,陈清都携手观照、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只是还望前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老观主玩味道:“你就这么确定,道祖不会将此事说给两个弟子听?”

林江仙反问道:“就算说了,又会如何?”

老观主点点头。

看着山间纤细如发的泥路,老观主不再以心声言语,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阶,山再也不是山。”

视线稍远几分,便是那条路过闰月峰的弱水,“若无桥梁,水依旧是水”。

王原箓叹息一声。显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对这类世外高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神神道道的言语,历来是听不进耳朵的。

林江仙说道:“前辈有无指教?”

老观主笑道:“万千珍重,千万珍重。”

林江仙点点头,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却施展出了一步缩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观主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远古时代,“天下”曾经剑分四脉,蔚为壮观。

脚下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传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个蠢蠢欲动的僧人姜休,独门剑术,举世无双,据说他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观增添了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剑气长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现在已经在白玉京神霄城内。

仿佛万年之前,“天下”所传最早几条剑脉,最终在青冥天下好像出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聚拢、归一?

若是将来陈平安那小子再赶来青冥天下,可就热闹了。

只说如今的青冥天下,无论是剑修,还是纯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闲聊天下事,那么就都绕不开一个别座天下的陈姓年轻人。

尤其是这边的剑修,说句不夸张的,十个年轻剑修,九个觉得自己是陈隐官,一个觉得陈平安算老几。

林江仙重返汝州鸦山。

白玉京,神霄城内,刑官豪素开始闭关炼剑。

汝州以南边境上,一个边远小国的颍川郡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内,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叫陈丛的少年,腰间悬挂一块碎瓷片挂饰,尚未授箓,开始正式修行。

蛮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攒尖的亭子,匾额“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风自杂。

一位青衫长褂、头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轻轻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两枚棋子,咯吱作响。

随着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动心起念,这座凉亭内,异象横生,气象万千,却没有丝毫天地灵气流泻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飘荡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为这十几个文字,凉亭内响起了一阵雷鸣声,青砖地面如陆地,青砖纹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涛万丈。

好个佛门禅宗一脉的秘传心印,要识吾家宗风吗,青天轰霹雳,陆地起波涛。

在其中某块宛如一洲山河陆地的青砖之上,风波骤然停歇,在天清气朗中,好像有两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一师一徒联袂登山,年轻僧人神色庄严肃穆,问师父:“寻常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在险峻山道上边如履平地,闻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登山途中,两位僧人依次遇见道旁崖刻榜书,皆只有一字:祖,是,亲,普,要。依次见字如过关,不做任何停歇。年轻僧人突然又问:“如何是本来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鸟道。”年轻僧人默然。老和尚蓦然大喝一声:“如何是佛?”年轻僧人缓缓答曰:“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语,丙丁属火,以火求火,可惜犹未到底,可更说看。”

两位僧人脚下此山,实则由正、续道藏数以亿计的文字内容炼造而成,而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飞鸟蓦然划破长空,振翅绕山,一座青山开始同时旋转,最终旋山与飞鸟仿佛皆静止,故名一支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两位登高而不觉山转的僧人,见山外飞鸟犹如一支悬空静止的箭矢。年轻僧人沉吟不语,老和尚叹了口气,檐下团露矣。年轻僧人霎时间心有灵犀,自问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轻轻点头,重重跺脚踩地一下,最后笑言一句:“莫露贼赃……”

在当年终于想明白某件事后,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把更多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脉浩瀚如海的经律论上边。

凉亭外,金翠城的女城主姗姗而来,停步后,看了片刻,由于那位“先生”并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见凉亭里边的奇异人事。等到那位“先生”转过头,望向自己,她这才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笑语嫣然,柔声问道:“先生,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她其实拥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炼,只是这些年在金翠城内,不举办各类庆典的话,她都会穿着身上这件显得极为朴素的碧绿法袍蕉叶,略施淡妆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称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闲来无事,随便想想,聊以解闷。”

此人姓改名正,是个外乡修士。他在金翠城担任客卿已经将近百年光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拨嫡传弟子,都不曾知晓金翠城有这么一号古怪人物。

改正偶尔会悄然出门远游,从不与清嘉打招呼,她也从不过问。

清嘉神色诚挚地说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缛节。天下规矩,就是给我们这些俗人设置的条条框框。以先生的学究天人,不必如此。”

中年文士笑道:“入乡随俗,礼不可废。”

清嘉由衷地赞叹道:“先生律己有秋气。”

中年文士摇头说道:“不是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就可以被称呼为先生的。”

“先生”一说,其实要比远古时代的“书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与“道士”比肩。

清嘉始终乖乖站在凉亭台阶底部,试探性地问道:“今天其实无事请教先生,可以去凉亭里边落座吗?”

女修双肩分别停着一只画眉鸟和一只名为纺织娘的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对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称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况,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过最让清嘉觉得“好玩”而不是恐惧的某个真相,是除非她亲眼见到凉亭内的这位先生,否则她关于此人此事的全部记忆,就像被锁在了某间屋子里边,身为主人的她,却是没有钥匙的,钥匙只掌握在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么整座蛮荒天下,又有谁能知晓这个真相?

清嘉觉得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暗藏着一个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将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飞升境巅峰修士,都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说让对方明知此事,依旧心甘情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而金翠城女仙鸳湖,可不是什么性格软绵之辈,光凭仙人境,也无老祖师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长厮杀,能够护住数百名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鸳湖道心定然极其坚韧。

中年文士也没有撤掉那份凉亭异象,笑道:“当然是客随主便。”

清嘉闻言,咬了咬嘴唇,一双极其灵动的秋水长眸,既幽怨,又妩媚。她拎起裙角,拾级而上,进了凉亭,才察觉到小小凉亭的广袤程度。她小心翼翼绕过某些道气萦绕的地面青砖,最终坐在那位先生对面。

一位名动天下的女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对一位学塾的教书先生。

清嘉落座后,流露出几分自惭形秽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发光阴的随便想想,得出的结论,可能就是我们这些鲁钝之辈穷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玄之又玄的道理。”中年文士摇头道:“鸳湖道友谬赞了。一个人的知识越多,就会面临更大的未知。凡夫俗子,在于知道什么;修道之人,在于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清嘉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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