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云霞山,想必历代君主的内心深处,都要更加天然亲近娄山,当然愿意不遗余力扶植黄粱派。
嫩道人呵呵一笑。要是在那修行只求一人吃饱的蛮荒天下,十二位地仙?管你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都不够自己一口吃的。李槐好奇道:“高掌门都算是一位剑仙了,还当不成那个有钥匙的开门人吗?”
嫩道人一时语噎。
本想说那个黄粱派掌门人,就只是一个资质稀烂的金丹境剑修,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与李槐朝夕相处,晓得自家公子不喜欢这类说辞,嫩道人便换了一个说法:“高枕距离我先前所谓的修道坯子一说,还有点远。”
掌门山主高枕,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境,他勤勉修道三百载,也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跻身中五境,一路顺畅,之后陆续打破洞府境、观海境两瓶颈,也没用太多年,却在龙门境停滞了将近两百年之久,按照山上的计数方式,成为金丹客的“道龄”,其实不过短短四十来年。
早年高枕能够以龙门境担任黄粱派山主,唯一的原因,便是他的剑修身份。黄粱派上上下下,数百年来,就只有两位剑修,而且年纪轻的那个,还是个上山没几年的孩子,虽然是黄粱派别脉修士在山下找到,再亲自领上山的,最终结果却毫不意外,成为了掌门高枕的入室弟子,亲自传授剑术。
这是浩然天下的山上常例,比如之前正阳山茱萸峰的田婉,先后找到了苏稼和吴提京,这两位剑仙坯子,一样会在山上改换门庭,离开茱萸峰,转投别脉山峰。所以那位黄粱派的领路人,也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委屈,甚至在那位剑修拜高枕为师时,还特地送出一件珍藏多年的灵器作为贺礼。
上任山主在闭关之前,就已经立下一道遗嘱,如果自己闭关不成,只能兵解离世,就让高枕接任掌门位置。
高枕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不睦也是因此而起,刘弘文是个最重脸面、规矩的老一辈修士,就像那些山下江湖的老人,守着旧例老风俗,觉得让一个龙门境担任一山掌门,太不像话,自家祖上何等阔绰,若是搁在山下王朝,就是那种四世三公的豪阀门第,这种事情传出去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祖师堂烧香?
之后即便是掌门高枕成功结丹,成为一位宝瓶洲南方地界小有名气的“剑仙”,与师伯刘弘文的关系也没有如何缓和。
咋个还要我刘弘文一个当师伯的山门长辈,低头去与师侄认错啊?
嫩道人无奈道:“公子,怎么金丹修士到了你这边,还是个世外高人?”
李槐好像更无奈:“山上不都说‘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既然成了陆地神仙,怎么就不是高人了?我只是见过一些大修士,又不是我就是大修士了,对吧?”
嫩道人立即谄媚道:“公子这一颗平常心,比我的道心,高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难求难求。”
李槐继续翻书,看了约莫半本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字都认识,等到连成句子,就经常看不懂了,总觉得太过玄乎了,道理太大,如那清谈名士的玄言,不着边际,空白处也没个高头讲章啥的注解。
李槐叹了口气,自己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啊,只得合上书,放在桌上,伸手细细抹平,哪怕不是个能够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对入手的书,还是要善待的。
嫩道人习以为常了,自家公子只要看本书,就要皱眉头,认真是认真,至于能读进去多少,呵呵。
就说手上那本《炼山》,嫩道人想要让自家公子翻翻看,结果李槐连忙摆手直摇头,说:“我看这个做啥?看得懂吗?即便文字内容都看得懂,凭我的资质,就能修行啊?老嫩你想啥呢,是不是故意看我笑话?”
不过说实话,嫩道人觉得自己即便得了下半部的《炼山》,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也没有半点信心。
那袁首,靠着那场大战,吃掉了扶摇、桐叶两洲多少山头,又如何?不还是个飞升境。
再说这浩然天下,皑皑洲的韦赦,之前嫩道人以道号龙山公、名耦庐的身份,行走此地天下时,就已经猜出了端倪,这个曾经号称资质碾压同辈的第一流天才修士,就是在“山”字上边吃了大苦头,极有可能是一次,甚至是两次跻身十四境无果,才会如此心灰意冷。
“老嫩。”
嫩道人疑惑道:“公子,咋了?”
李槐说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听听就算啊,要是我说得不对,你觉得幼稚,就忍住笑。”
嫩道人这会儿就开始绷着脸忍住笑了:“公子请说。”
李槐轻声道:“老嫩,你境界都这么高了,如果说靠着搬徙山头,吃掉条条山脉,再凭本命神通一一消化,增添道行,一点一点拔高境界,可是我总觉得……距离你们山上神仙,尤其是得道修士心目中的那种……大道,差着点距离。你手上这本古谱,不是叫《炼山》吗,炼化之后,是不是可以见着那些不缺水、只缺山的地方?那你就偶尔吐出几座山头呗……就像我刚才看的这本书上,有一句话叫作‘修得三千功满,是为道基法础’,基础基础,是说我们凡俗所住的屋子宅邸,不也是说山脚山根,我就觉得挺有道理的,等会儿啊,容我翻翻书,喏,还有这句,写这本书的人,这里又说了一句,‘入水火炼,居山玉炼,何必与吾说洞天’……好像还有这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为身外山,此玉为心中山’……无论是道家所谓的‘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还是诗家所谓的‘天地逆旅’,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喜欢提及的那个‘天人合一’,我觉得归根结底,是什么,不好说,但是我至少确定一件事,绝对不是……类似下棋的事情,不是必须要分出个胜负的,修道一事,绝不是你有我就无、你加我便减的对立关系。放在老嫩你身上,如果只是一味与天地索要山岳、丘岭和那龙脉,一路吃,那么哪天才是个头?总不能把天下五岳名山道场都吃掉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整座天地,可以被视为某位类似神灵道妙德高的大修士,想必他面对人间修士无止境的取而不舍,恐怕也会觉得烦吧,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就只是个修行门外汉,随便瞎扯几句。”
一开始嫩道人还是神色轻松的,只是听到李槐说出“大道”二字后,便蓦然道心一震,无缘无故地就提起了精神,下意识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起来,再等到李槐说那“道基法础”一语,嫩道人已经神色变幻不定,道破“居山玉炼”一语过后,嫩道人已经是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等到李槐说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不管老嫩听着觉不觉得滑稽可笑,反正李槐已经把自己都说得尴尬了。自觉语无伦次,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毫无章法……
陈平安在就好了。
嫩道人猛然间回过神,伸手轻轻拍打屁股底下的门槛,喃喃道:“吾闻道矣,已见道矣。”
李槐低头看了眼那本书的封面,写书之人,姓吕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双目如有神光激荡不已,抬头问道:“公子,这本书是谁写的?”
李槐笑道:“吕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个字,言语之言,还是岩石之岩?”
李槐说道:“下山上品的那个‘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古谱,拜吕喦。
临近的宅子,陈灵均蹲在台阶上,看着郭竹酒在那儿呼呼喝喝地走桩练拳。
黄粱派这边,山上没有吃年夜饭的习俗,陈灵均与嫩道人一合计,客随主便,就算了,否则只会让黄粱派觉得为难。
陈灵均问道:“郭竹酒,你是剑修啊,咋个每天在这边走桩练拳?”
郭竹酒一个高高跳起,回旋扫腿,身形落定后,说道:“勤能补拙啊。”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我是问你这个事吗?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个叫黄聪的,真是一个当皇帝的人?”
那个黄聪,是郭竹酒来到浩然天下后,见着的第一个皇帝。
陈灵均站起身,双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你说我那黄聪兄弟啊,那必须是一国皇帝啊,也没点架子对吧,就是酒量差了点,其余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说到这里,陈灵均苦兮兮道:“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郭竹酒,回头在老爷那边,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郭竹酒嗯了一声:“必须的。”
陈灵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愿意帮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见着了师父,有一大箩筐的话要说,帮你说几句好话而已,就是大箩筐里边装个小簸箕,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陈灵均点头飞快如小鸡啄米,心里暖洋洋的,差点当场热泪盈眶。
真是十个不讲江湖道义的魏山君,都不如一个侠义心肠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桩:“找李槐去。”
陈灵均站起身,随口问道:“去干吗?”
郭竹酒历来想一出就是一出,脚尖一点,就跃上了墙头,说道:“找李槐,让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师姐说过,十分灵验,屡试不爽!”
陈灵均听得一阵头大,晓得了郭竹酒在说什么,是说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画符,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见着自家老爷,陈灵均抬头望向那个已经站在墙头上的家伙,说道:“李槐胡说八道,裴钱以讹传讹,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飞鸟远去,撂下一句:“相信了,会掉钱啊。”
陈灵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对,立即扯开嗓门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这个不走大门喜欢翻墙的习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下次见着了她的师父,自己的老爷,自己一定要偷偷谏言几句。
山门这边以一只符箓纸鸢传信娄山祖师堂,纸鸢振翅,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流萤,直奔祖山。
既是传信,更是报喜。
两位暂任门房的年轻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过都是黄粱派的未来希望所在,借此机会,到山脚这边算是一种小小的红尘历练。至于那位行事更为老到的真正看门人,前不久领着一拨观礼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两人满脸涨红,瞪大眼睛,一副少看一眼就要亏钱的架势,使劲瞧着那一袭青衫。
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认。
陈平安只得与他们微笑点头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约莫是没想好如何开口才算得体,就依旧没有言语。
神诰宗,作为曾经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对一洲修士来说,当然是如雷贯耳的存在。只是那个“秋毫观”,还真从未听说过。
而桐叶洲的云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的一块私人地盘嘛。
这位倪仙师能够担任云窟福地的客卿,又与陈隐官联袂而来,肯定是一位道法极高的奇人异士了。
唯独那个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称来自桐叶洲仙都山,就全无头绪了。
“运去金如铁,时来铁似金。这黄粱派遇到了好时节,又算打铁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内,高枕确实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沉双手笼袖,仰头望向娄山祖师堂那边,以心声笑嘻嘻道:“听说黄粱派的当代掌门高枕,还是一位剑仙?高掌门的这个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个修道坯子,打算收为嫡传,定要为他赐下一个道号,就叫‘无忧’。还要告诉他,或者是她,将来若是修道有成,能够远游浩然天下,必须要来黄粱派做客,与那个名为高枕的剑仙道谢几句。”
陈平安斜了一眼陆沉。
陆沉有样学样,斜视青同。
青同倍感无力,我是比不了你们两位,可我又不是个傻子。
青同当然也听出了陆沉的言下之意。
陆沉回到青冥天下后碰运气、看眼缘新收的嫡传弟子,这个未来会有个“无忧”道号的练气士,即便修道路上无比顺遂,破境一事,势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远游,那么至少得是飞升境大修士,然后才能来到此山,亲眼见到高枕,亲口与之道谢,这也就意味着,黄粱派的高枕必须等得到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为飞升境,至少得耗费光阴上千年,甚至是两三千年,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根骨好,当师父的陆沉也愿意亲传道法,再将机缘和天材地宝一股脑儿往他身上堆,那也得一千年,怎么都该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
就说那位纯阳真人,不也说了一句“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吕喦所谓的“得道”,是指自己结丹,而那不曾祭出飞剑的八百载寒暑,则是说证道飞升之前的修行岁月。
如剑气长城宁姚、蛮荒天下斐然之流,终究是一座天下独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剑修高枕的修道岁月,不会短了。想必这位结丹一事都算极为坎坷的黄粱派当代掌门,以后会别有一番造化。
陆沉笑道:“董三更他们几个呢,被你忘掉啦?还有近在眼前的隐官大人,你都敢视而不见?”
青同惴惴不安,陆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这位近在眼前的陈隐官,还有个远在天边的郑先生?
陆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聪明过头了。”
陈平安提醒道:“稍后到了山上,你别闹幺蛾子。”
陆沉笑呵呵道:“贫道但凡出门,一贯与人为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问道:“你说高枕会不会兴师动众,喊了全部祖师堂成员,闹哄哄一起拥到山脚来接驾?”
倪元簪笑道:“黄粱派怎么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间,好似县太爷进了乡野村落,必须敲锣打鼓才显得礼数隆重。”
陆沉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下巴:“这都行?果然是道无高下之分、法无远近之别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旧浑然不觉,陈平安和青同,都察觉到山中生出了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条道路?”
陆沉点点头:“不过离着‘言下大悟’这种境界,还差点意思,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说是找到了一种可能,再不用心生绝望,混吃等死。”
青同轻声说道:“陈平安,先前既然是纯阳真人亲自开口,让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剑诀,方才我们都路过了,为何不去看一眼?”
陆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贫道不会与隐官大人去抢这桩机缘的。”
哟呵,“女”大不中留哩,这么快就胳膊肘拐向隐官大人啦?也对,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看了。”
娄山之上,一处极为雅静的小院凉亭内,掌门高枕正在与一位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下棋。
与高枕对弈之人,正是梦粱国皇帝黄聪,身后站着一个水运浓郁的宫装女子,与一位道气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国之君,在大年三十这天,却不在京城宫中待着,好像还是梦粱国历史上头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这个时节总是最忙碌的。用黄聪自己的话说,就是躲清闲来了。不过这位年轻皇帝确实一心向道,亲近道门,反观如今作为梦粱国顶梁柱的云霞山,由于修行路数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换山主这种大事,皇帝陛下也没有打算亲自过去道贺,只是准备让礼部尚书上山观礼。
黄聪看着棋盘上的局面,拈起一枚棋子,视线游移许久,始终举棋不定,自嘲道:“看来宫中的那些棋待诏,与山上精于弈棋的神仙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们也可能是故意输给陛下的。”
显然在皇帝陛下这边,高枕没什么君臣忌讳,更不会说那什么“我是一国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国山下弈棋无敌手”的客套言语。
黄聪笑着点头:“有可能。”
当然不是因为高枕作为一位金丹境的剑修地仙,便自视甚高,觉得足可傲视王侯了。可能在几十年前,宝瓶洲除了大骊王朝之外,大多是如此做派,等到大骊宋氏一国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巅,这种局面就已经为之改观,毕竟如今的黄粱派,就在这祖山娄山之上,祖师堂门外不远处,就还立着这么一块碑呢。即便宝瓶洲大渎以南都已复国,并且不再是大骊宋氏的藩属,但是这块碑,仍然没有任何一座仙府门派胆敢撤掉。
曾经有个小道消息,说之前有那么几个山上门派,觉得此碑碍眼,便与山下朝廷商议好了,既然都恢复了国祚,大骊再不是宗主国,搬走便是。
结果等到一封山水邸报从中土神洲传到宝瓶洲后,就彻底消停了,各门派纷纷通过自家邸报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辞,一样的意思。
绝无此事,谁敢肆意污蔑,定要追究到底!
没法子,大骊王朝没了一头绣虎,宝瓶洲又来了一个隐官。
而且这两位,刚好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黄聪终于落下棋子,高枕扫了一眼,笑道:“陛下输了。”
黄聪点点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重新咽回肚子,起了别样话头,笑着打趣道:“高掌门,如今你们黄粱派终于可以阔气一回了,光是我,还有纳兰水神、梅山君,我们这三份贺礼,怎么都算是一笔不小的进账吧,更不谈云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羡慕,很是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