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桃叶见到桃花

最让青同觉得可怕之事,还不是这个,而是宛如一幅画卷缓缓摊开,光阴长河好似重新流转,祠庙内月洞门那边,“重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走出两名女子,妇人依旧是挽朝云髻,少女依旧是藕白衫系葱绿裙,踩着一双略旧的绣鞋,穿竹叶对襟道袍的庙祝老妪随行,一并走出月洞门,那少女依旧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陆沉站在“曾经的青同”身边,顶替了陈平安。只见那位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两条腿如同钉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将心神安定,这才挪步闪过一旁,让那三位女子过去,视线依旧跟着那两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妇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不是,道是杏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然后陈平安以心声开口道:“陆沉。”

听闻这两个字,祠庙外杨柳荫中的青同,如遭雷击,脸色剧变。

因为先前青同曾询问陈平安在等谁,当时陈平安说的就是“陆沉”。

陆沉转过头,使劲唉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跑向大殿廊道,快步拾级而上,笑容灿烂道:“又是耗费一大笔功德的梦境,既要祭出本命飞剑,还要消耗金身碎片,更要在那些细节上耗费心神,贫道都要替隐官大人心疼本钱呢。亏得一座‘吕公祠旧址’里边,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假人’,一旦过了‘九’字,那么隐官大人营造梦境的开销,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简单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厉害厉害,委实厉害!”

陆沉一个转身,蹲在台阶上,拿袖子抹了抹脸,道:“好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千年王八万年龟,呸呸呸……”

陆沉苦兮兮道:“这要是传出去,贫道就没脸出门混江湖了。”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而再,再而三,习惯就好了。”

陆沉抬起一只手:“别!贫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瓮中如梦中,君在梦中即瓮中。

陈平安就像只是借了个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瓮,让陆沉主动步入其中。

城内那座荒废已久的宅邸之内,其实没几样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但在某种意义上,那些女鬼、野修和淫祠神灵的一切言行,却又是千真万确的。

尤其是那个由一本千年牡丹炼形而成的少女,只说她当时主动走到灶房门口,与陆沉可谓近在咫尺,而她的所有言语、神态、嗓音,种种心境起伏,所有心弦之声,尤其是她编撰的那些故事……哪一字,哪一句,对她自己而言,不是真的?

当然,对陆沉来说,全然无所谓也是真,所以才会掉以轻心。否则数座天下,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亲自设局,陆沉别说是误入一座梦境,以他的脾气,估计巴不得多梦游几次。

可是作为旁观者的青同,却越发觉得头皮发凉,背脊生寒。

因为就像一场大考,考卷给了,答案也给了,甚至就连批注都一并给了,青同却依旧未能想明白所有关节。只说这场被自己当成游山玩水的梦中神游,身边这个陈平安,或者说郑先生,到底琢磨出了多少的新鲜门道?!

陆沉抬起头,仰头望向那个站着的青衫客,笑问道:“恳请隐官帮忙解惑,到底是哪位屏蔽了贫道的些许‘天心’?”

如果不是如此失了先手,陆沉自认自己就算傻了吧唧一头撞入梦境天地中,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察觉到不妥当。

陈平安笑道:“是至圣先师让我送客,将陆掌教礼送出境。”

陆沉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连忙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诚挚神色,喃喃道:“礼重了,至圣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小夫子可做不出这种勾当,那位至圣先师倒是真有可能这么做。

陆沉感慨道:“陈平安,这种压箱底的杀手锏,不该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的,就不怕贫道将这件事传遍白玉京?”

陈平安说道:“练手一事,机会难得。要是今天错过了陆掌教,我上哪里去找另一个十四境的修士。”

陆沉踮起脚尖,使劲招手道:“青同道友,这边这边。”

青同只好硬着头皮走入汾河神祠,都没有用上缩地山河的神通。

这种好似高高在天上的神仙打架,很容易殃及池鱼的。

陆沉与青同笑着解释道:“要不是文庙规矩重,只许我游历两洲山河,否则之前我肯定是要去一趟镇妖楼的,青同道友,别介意啊。”

青同神色拘谨道:“当然不会介意。”

廊道内的那几个小道童,又开始丢掷铜钱,一门心思玩耍,童真童趣,天真无邪。

那两位来此敬香的女子,也乘坐上了那辆马车,老车夫轻轻吆喝一声,祠庙外便响起了车轱辘声响。

手执一支玉如意的庙祝老妪,也满脸笑容返回了神祠内,有了这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可以过个好年了,祠庙明年开春时分的那些个庆典,就都可以办得阔绰些了。

庙祝见着了台阶那边的三位香客,便与他们点头致意,廊道三人也与老妪各自点头还礼,尤其是那个头戴道冠的年轻道士,还开口笑道:“年尾还有香客来这边敬香,是好兆头啊,明年咱们汾河神祠的香火,肯定少不了。”

老妪闻言心情大好,越发神色和蔼,点头笑道:“预祝道友云游顺遂。”

等到庙祝步入月洞门后,陈平安说道:“云霞山那边,比我预期的结果还要好,果然陆掌教做事情,还是很老到的。”

陆沉说道:“黄钟侯是个不错的酒友,下次我返回这边,肯定要找他喝酒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问道:“接下来作何打算?赶回去见至圣先师?”

陈平安说道:“不一定能见着。而且我打算先走一趟黄粱派,那边有场观礼,落魄山已经有人赶过去了。虽不可能待到观礼那天,但是既然来到了梦粱国,没理由不过去打声招呼。”

陆沉搓手笑道:“介不介意贫道一起凑个热闹?”

陈平安笑道:“随意。”

陈平安说道:“那么陆掌教是不是可以撤掉梦境了?”

陆沉眨了眨眼睛。

青同呆若木鸡。

陆沉轻轻一跺脚。一座汾河神祠,竟是消失一空。

青同已经麻木了。接下来随便你们两位怎么折腾。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得了,一梦还一梦,清清爽爽。”

陆沉嬉皮笑脸着再次一挥袖子,廊道三人,依旧是在汾河神祠的殿外廊道中。

陈平安侧过身,抬起一脚就要踹过去。

陆沉往旁边一个蹦跳,哈哈大笑。

等到陆沉双脚落定之时,三人已经来到那座破败府邸之内,楼内的三口棺材,里边空无一物。

陆沉站在门槛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

其实山下市井,对棺材是绝无半点忌讳的,从不会觉得有些晦气,否则许多富贵之家的老人,也不会早早为自己备好一副棺材了。至于帝王之家,几乎所有的皇帝君主,在生前就会为陵墓选址,动土开工,准备身后事。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只要陆掌教自己不躺进去,就没陆掌教的份。”

陆沉置若罔闻,青同却是噤若寒蝉。

卢生来到这边,笑着摇摇头,神色间颇为无奈。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倪夫子,多有得罪。”

倪元簪,或者说是卢生,洒然笑道:“本就是陈先生技高一筹,何况也无半点凶险风波,完全可以视为一场不同寻常的山上游历,不钱白看了一场走马灯。”

陈平安笑道:“那倪夫子就当晚辈是礼多人不怪了。”

倪元簪打趣道:“那就当是道高者说了算。”

陆沉脸上挂满了“委屈”二字,在贫道这个被请君入瓮的正主儿这边,也没见隐官大人你这么礼数周到啊。

陆沉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了无生气,瞧着好像还不如先前梦境呢,忍不住翻转手腕,感叹道:“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此生此身在此时此地见此景,心不可得。

一袭青衫,五岳归来一尘不染,百城坐拥万法皆空。

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当年我们初次相见,算不算……哎哟喂,贫道词穷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陆掌教是想说一句‘初逢两少年’?”

陆沉拍掌而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龙州。青山立眼前,初逢两少年。”

陈平安说道:“原来好诗都不押韵。”

青同与卢生对视一眼,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你怎么会与陆沉同桌喝酒?你怎么会给陈平安当跟班?

黄昏中,黄粱派的山门口。

摆放有长条桌案,桌上备有笔墨纸砚。有专人负责记录观礼客人的山头、名字,同时还需要勘验请帖和关牒,当然也就是走个过场。

此时来了几位陌生面孔的访客。

黄粱派修士又不是那种眼窝子浅的小门小派,一般来说,来自附近山头、周边数国的山上贵客,都能认得出来。

为首之人,是个青衫长褂的年轻男子,神色温和。总觉得此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越看越眼熟。

此人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碧绿长袍的“女子”。还有一位儒衫老者,一位头戴游鱼冠的年轻道士,道士瞧着就有点吊儿郎当了,走路的时候,喜欢甩袖子。偏是这个年轻道士快步向前,率先送出了一份贺礼,两枚谷雨钱,然后第一个提笔落款。

神诰宗秋毫观,道士陆浮。

年轻道士没忘记用蝇头小楷添上四个字,“有度牒的”。

之后三位一同前来道贺的访客,也就跟着各自取出两枚谷雨钱,再写山头和名字。

桐叶洲,仙都山客卿,青同。桐叶洲,云窟福地客卿,倪元簪。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在这梦粱国境内,与那云霞山当山上邻居的黄粱派,祖山名为娄山,位于梦粱国槐安府鳖邑县。

自从黄粱派在骊珠洞天旧址的西边大山里,买下一座作为“下山”飞地的衣带峰,好像就从一直走背运,开始转头行好运了。

先是早年用一袋子迎春钱作为买路钱,再用剩下的一袋子压胜钱,从大骊朝廷买下衣带峰,如今价格已经翻了好几番。

然后当年等于是被恭送到衣带峰养老的师伯刘弘文,结识了那座落魄山的重要人物,据说被山主陈平安敬称一声刘老仙师,此外刘弘文与那落魄山的供奉陈灵均,更是关系极好的酒友,还曾参加过好几次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与魏山君怎么都算混了个脸熟吧。

用刘弘文的话说,我在那魏山君的夜游宴上,座位次次在前排,哪次不是元婴之下我的位置最靠前,只说坐我对面那排的山水神灵,两次是绣江的江水正神,一次是那龙州的州城隍爷,在那大骊朝廷的山水官场,哪个差了?搁在梦粱国,就算是神位最高的五岳山君,就能与绣江水神并排坐了?

之后便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果真成功跻身了金丹。

一门之内三金丹,再加上掌门高枕的关门弟子,就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求机缘无果的那位,如今也有了龙门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这才有了黄粱派这场办在明年正月里的开峰庆典。

先前高枕与刘弘文有过一场君子之约,既然他当真完成了那份“赌约”,果真为黄粱派请来了落魄山的观礼客人,那么衣带峰自然就不用卖了。

那名儒衫青年,名叫李槐,自称来自山崖书院。而他身边那个黄衣老者,好像是个随从,名叫耦庐,也没个姓氏,道号龙山公,关牒上面显示是南婆娑洲的一位散修,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却穿了一件宽大法袍。

由于这对主仆是意料之外的访客,黄粱派那边便有些猜测,想来这位书院子弟,多半是那山下的豪阀出身了,才能年纪轻轻便拥有一位修士担任扈从。

黄粱派特地选了两处风景最佳的毗邻宅邸。

此刻,李槐正在屋内翻看一本类似文人笔记的书,是随手从书架角落抽出的,书上钤印了几枚印章,好像都是梦粱国当地文人的藏书印,也算传承有序了,书末两页还夹有一张便笺,大致说明了此书的来历,得自某个名叫汾河神祠的地方,是庙祝所赠。

由于李槐有个书院儒生的身份,黄粱派就给了这么个雅致宅院。匾额对联,文房四宝,岁朝清供,应有尽有,几只书画缸里边,插满了字画卷轴。

李槐其实很受之有愧,只是总不好嚷嚷一句:“其实我读书不多吧。”

嫩道人就坐在门槛那边,似睡非睡,潜心钻研那本老瞎子当垃圾一般随手丢给他的《炼山》,可惜只是上半部。

不过仅仅是上半部,就已经让嫩道人受益匪浅,他与那蛮荒天下旧王座大妖之一的搬山老祖袁首,自然是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者之搬山,与嫩道人的撵山,术法手段,道法高度,都差不多,唯独在炼化山岳龙脉的“吃山”一途,真名朱厌的袁首,好像从姘头仰止那边得了一门远古神通,这就使得虽然双方都是飞升境大修士,但朱厌早就是大道境界趋于“圆满”,而他却是稍逊一筹的“巅峰”,只有境界圆满了,才有本钱和底气,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

嫩道人之前不是没有动过歪心思,想让李槐去求老瞎子,结果李槐两句话就打消了嫩道人的念头。

“即便愿意帮你,你真觉得只要我求了,我那大半个师父就愿意给你下半部古谱?”

“退一步说,就算他在我这边抹不开面子,给了你下半部,你又当真敢修行吗?”

嫩道人喟叹不已,自家公子,真心不傻。

李槐是在为尊者讳,不好直说,作为他那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对他李槐是很好说话,在老嫩这边,难说。

其实这位蛮荒桃亭只是在老瞎子那边,给遮掩了全部的风头,否则只说在鸳鸯渚那边,从南光照到仙人云杪,再到那遥遥观战的芹藻、严格和天倪之流,谁敢将这位嫩道人当成一个缺心眼的“老不死”?至于嫩道人在沦为十万大山的看门狗之前,在那蛮荒天下,都能跟旧王座袁首结结实实打上几架,岂会是个好惹的?蛮荒历史上,曾经有个声名鹊起的“年轻”飞升境,号称“小袁首”,搬山一道,炉火纯青,在短短一千年之内,不知吃掉了几百座山头和祖师堂,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他与桃亭对上,到底有几成胜算,其中不少人猜测至少是五成。

结果就是这位风头一时无两的大修士,在一次外出游历途中,真被桃亭堵住去路了,双方缠斗转战百万里之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过后,只剩下桃亭一个,悬空而停,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只撂下一句话:“五成饱。”

李槐好奇问道:“为何黄粱派历史上有过那么多的金丹修士,偏偏一位元婴都没有,风水是不是太古怪了点?”

嫩道人笑道:“可能是有借有还吧。”

之前在那渡船上,作为天下撵山一脉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嫩道人早就瞧出了娄山的来龙去脉,是块不同寻常的风水宝地,以至于嫩道人都需要掐指算一算,才发现娄山地界一条不起眼的“去脉”,崖壁间藏着一处石窟道场,刚好属于斗柄璇玑所映照之地,曾有一位高人在此得道,道气余韵经久不散,且极为凝练内敛,故而极难寻觅。若说娄山之山势,是那如人着绯衣的一种显著“官相”,但凡会一点望气术的,都看得出深浅,那么此地,就属于宝葫芦择地深栽,孕育着一件长生宝,而那地脉,就是一件宛如天然障眼法的“金鱼袋”。

嫩道人见自家公子听得迷糊,便耐心解释道:“这个黄粱派,早年气运最旺之时,据说加上几位供奉和客卿,一座祖师堂内,拥有十二位金丹境,在那会儿的宝瓶洲,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仙府了。但是有一位得道之士,精通万事万物盛衰之理,便为娄山年复一年积攒了些家底,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宝库。只是黄粱派的修士,始终未能出现一个真正的修道坯子,故而不得其门而入。这座宝库,需要一把钥匙,需要有人能打开门。”

李槐啧啧称奇:“祖师堂议事,同时坐着十二位金丹境地仙啊,壮观壮观。”

所以那会儿的黄粱派,即便看待拥有元婴境坐镇山头的云霞山,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而且黄粱派与梦粱国的关系,只看门派名字与国名,就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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