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小陌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阴倒流。买饼。

青同神色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阴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尸骸而生。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结果,即是得道之士。”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青同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这个比喻,又不是我说的。”

小陌伸手轻拍一下横放膝盖上边的绿竹杖,示意对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自己胆子小,经不起吓。

陈平安问道:“你所谓的‘屈指可数’,是指谁?”

青同说道:“当然是远古岁月里的‘天下十豪’!”

陈平安神色自若,可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此事,避暑行宫从无记载,文庙一样没有,自家先生,学生崔东山,连同身边小陌,当年的老大剑仙,师兄左右,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来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单”,原来在那上古岁月,在水火之争和登天一役发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无一例外,成圣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间并无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师,兵家初祖,世间第一位修道之士,还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魁首——练剑资质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飞剑数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这些存在,实力如何,其实只看那几个“候补”就清楚了。

候补数量较少,总计只有四人,分别是剑修陈清都、小夫子、白泽,以及开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青同说到陈清都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那个人模鬼样的年轻人。

陈清都与那位剑修魁首的关系,其实有点类似如今武学道路上的一场青白之争,陈平安和曹慈,前者始终在追赶后者。

但最终天下剑道最高者,还是后来者居上的“候补”陈清都。

青同继续说道:“上古时代,水火之争,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维绝。对于当时的芸芸众生而言,当然是一场灾殃,但是与此同时,对于所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有灵众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却是一场……”

青同停下言语,似乎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

陈平安便接话道:“否极泰来,莫大机缘。就像后世庄稼地的火烧和翻土,灵气充沛,就像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之地。”

青同点点头:“天道倾斜,日月星辰的移动规矩,随之越发彰显,地势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间水潦尘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机缘。”

而邹子上次送给青同的那句谶语,正是“地陷东南,天倾西北”。

青同感叹道:“在此之后,术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据一地。”

再次酝酿措辞,片刻之后,青同终于替这些远古岁月里的证道之人,给出一个气魄极大的说法。

“吾为东道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以损不足奉有余。”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门、仙府,不管门派大小,祖师堂都有供奉一职,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礼敬天地’。只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帮谱牒修士,谁还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个会当真?就算有谁愿意当真,道之日薄西山,余晖中的行人过客,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之前说以人道之法,要为桐叶洲缝补山河。陈平安,换成是你,此刻回头再看当时言语,会不会觉得可笑?”

结果对方直接来了句:“道祖所谓的天人两道之分,与儒家宗旨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哪个可笑,还是两者都很滑稽?”

青同头皮发麻,一时语噎。

你大爷啊,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圣先师?!

青同差点没被吓得赶紧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门稽首。

一时间气氛就比较尴尬了。青同终于想起一事,收起镇妖楼的所有道韵。

小陌毫无异样,但是陈平安逐渐恢复一袭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这才说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个错误。至于那些各行其道的圣人,就像陆掌教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陈平安笑道:“还来?”

你青同不是擅长几手大符吗,符箓气象那么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贴张旧天庭共主的标签,再把三教祖师喊过来瞧瞧?

之后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张白驹过隙符,示意对方珍惜光阴。

青同便有几分悻悻然。

陈平安看到青同这番姿态,没来由一个神游万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练气士的阴神出窍和炼就阳神,算不算青同所谓的某种“天道倾斜,日月彰显”?

不说那个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杨木茂,只说老真人梁爽的阴神出窍远游,还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的状态,当然还有学生崔东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异,会带来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郑居中了。

青同双指一划,那片梧桐落叶一闪而逝,重新飘落回众多落叶中,他再将第二片落叶推给陈平安。

青同好奇问道:“在那邯郸道旁客舍中,你为何不去确定那吕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画卷幻境中,陈平安撇下小陌,独自去往道路,毫不犹豫就打翻书箱,却见书页空白。

依葫芦画瓢的事情,很简单就能做成。只需让那小陌朝那客舍老道递出一剑,便知真假。

陈平安说道:“对待修行路上的前辈先贤,我们这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晚辈,走在他们开辟出来再踩踏结实、越发平坦的阳关大道上,当然要由衷敬重几分,何况还是晚辈神往已久的吕祖。”

青同神色别扭。

陈平安说道:“当然遇到一些为老不尊,尤其是喜欢倚老卖老的,客气一番,意思意思,该有的礼数有了,就不用太客气,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纪和道龄当不了饭吃。前辈以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答一句‘深以为然’。”

年轻隐官立即唉了一声,尾音上扬:“怎么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说话的。”

小陌点头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么下次,立即转移话题:“你们离开此地后,等到宗门庆典结束,不妨直奔吕祖家乡所在的梦粱国,按照老观主的说法,那部剑诀,大道直指金丹。”

见那陈平安似乎没什么兴趣,青同继续好言相劝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吕喦都直说了,那么你就已经是有缘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说到这里,青同只觉得别扭万分,只得打住话头,换了个说法:“你们仙都山,是一座剑道宗门,如果能够得到这份机缘,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诀,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来两三百年之内,地仙的数量说是如同雨后春笋可能有点夸张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顶尖宗门,无论是数量还是成色,都不会相差太多。”

陈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随缘。”

之后陈平安又补了一句:“梦醒之时,黄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说不准的。就像此时此刻,你青同如何确定自己不是还置身于邹子制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显然是觉得这种无稽之谈,还是交给那些忧天之辈去自扰好了。

陈平安将那片金黄落叶随手一抹,同样归于远处落叶中。

接下来的两张叶子,是数种暗示,比如将落叶前后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页老皇历。

大旱加洪涝。

远古那场引发天崩地裂的水火之争,令人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此外,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将一洲山河席卷而过,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再无纲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陈平安来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至多就是学那祈雨官员,事后补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够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题外话”,恰恰是这场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坏,皆因你这个一的袖手旁观而起,难道如今才想到要来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离去,三教祖师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一切的因果循环,相隔万年,其实都被“言尽天事”的邹子早早给算中了,说准了?不然当初那场水火之争,你难道拦不住?即便拦不住,为何连出手阻拦一二都不肯,反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种嘲讽了。

至于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员,手捧那封出自陈平安之手的祈雨文,开篇就是那句“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其实等到青同远远看到这一幕,说实话,那一刻何止是道心震颤,都快吓得肝胆欲裂了。

想那万年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那个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间人,可能也没有任何一位神灵,知道这个存在到底在想什么。

最接近某个真相的,兴许只有那位道祖?

陈平安低头看着那两张落叶中的一幅幅画面,突然笑道:“青同前辈好像很擅长调侃他人?”

青同皱眉道:“此话怎讲?”

先前在其中一幅画卷中,陈平安是当了一回负责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纪轻轻,金榜题名,尚未娶妻。这些无一例外,都契合陈平安的履历、处境。

陋巷出身,最终身居高位,成为那末代隐官,坐镇避暑行宫,蛮荒天下大军攻城,如洪水滔天。不得不四处化缘,就像那五十四条跨洲渡船,倒悬山春幡斋。虽然与那宁姚是天下皆知的一双道侣,却始终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只要细心探究,却都有种种共通之处。

此外,陈平安遇到那位赋闲在家的文人,言之凿凿,说等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了,再做其他事情就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禅和邪魔歪道……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为了什么?做官吗?封妻荫子?

山上术法万千,唯有剑修一道,如世间百业中的读书,睥睨天下,蔑视旁人。

何尝不是青同在借机冷嘲热讽那自恃“一剑破万法”便目无余子的剑修?

处处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门府邸,象征着曾经的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的宁姚,就是那个可惜不是男儿身的女子,所以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之所以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当然是因为此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崔瀺、左右他们几个的师弟,所以老大剑仙对此人是颇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举业”一语,是暗示陈平安当时不是剑修……

青同有些心虚。怎的,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与用意?

这次又轮到小陌如坠云雾了。心肠能如此弯绕的,不是心思海底针的女子,就是……我辈读书人了。

陈平安瞥了眼对面的青同,当下其实是个女子?

至于最后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门而入,将桌上那盏油灯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这个对剑修怨气不小的,依旧是在拐弯抹角说老大剑仙与自己了。是说老大剑仙晚节不保,竟然只能临终“托孤”给一个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外乡人?

结果到头来,那个躺在病榻上一言不发的老人,就像那个在战场上一剑不出的陈清都,最终就只能留下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骂我,只是在这儿骂一个已经作古的老大剑仙,我不生气,怎么可能生气呢,犯不上,没必要。”

“就像在剑气长城,任何一个活着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随便调侃宗垣不如自己。”

“对了,青同前辈,你没有骂我吧?”

青同默不作声,不承认也不反驳。

小陌觉得这家伙先前就该听自家公子的劝,别节外生枝,就让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青同稍稍松口气,因为陈平安已经主动推开那两张落叶,换成了下一幅画卷。

陈平安问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邹子的安排,还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给了一个含糊说法,轻声道:“大势所趋,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陈平安讥笑道:“还想不明白吗?这是邹子对你的提醒。”

画面中,是身为战主的一方霸主,一场有关是否“仁义”的半渡而击。

青同后知后觉,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认为这片落叶,是说那三教祖师一旦散道,就是一场万年未有的崭新格局,群雄并起,共同争渡。肯定会有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种坐断津流,甚至是过河拆桥的拦路举动,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杀一切有可能与自己起大道之争的修士。

只是再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飞剑传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你跟邹子打交道,就是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画卷中,有一对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大概如世间一样的好月圆人长寿,一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实在陈平安当那一地郡守时,或四处奔走化缘,或微服私访,算是体察民间疾苦。曾经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黄昏回家之时路过街口,看见那里摆了个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远,反复念叨着:“行不得行不得,我一个读书人,怎好亲自上街去买东西呢。”等走到了家门口,实在嘴馋得紧,看了眼天色,想着等天黑了,认不清人时……只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来,又认得清人了,不如等天已暮色月又未起时,倒还天黑些……最终老书生便去屋里提了个篮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争执价钱,等买了一篮子回来,才骂那商贾真是黑心,真真比这天色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个不小心丢了工钱的男子,坐在离着家里还有些距离的街旁,使劲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远处,还有一帮赌鬼在那儿赌钱,赚那些如流水过家门而留不住的银钱,大声吆喝的声响,与耳光声并起。

之后那个老和尚在大殿内,劈砍佛像作为取暖的柴火。妄称开悟的野狐禅,读书人钻研佛经的文字障,还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动不动就呵佛骂祖的狂禅……

陈平安却知道,这些加上先前遇见吕祖的一枕黄粱,以及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内数事,这都是邹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倾向,或者准确说来,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轻重。

邹子用心最深的,还是那雨后道路遇见老妪。老妪衣衫褴褛,却骑乘骏马,鞍辔华美。

如果只是理解为,鬼物尚有阳间亲人在那中元节时分上坟祭奠,那么那些在阳间颠沛流离之人,又该如何自处?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离失所,吊祭不至,精魂无依……这么想,当然没问题,但是邹子的用意,绝对不止这一层,而是借那老妪点明如今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如今的处境,真正的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后那句“路途积潦,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因为下一幅画卷,陈平安和小陌,就成为了一地神灵。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