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小陌

小陌身后,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宝甲铿锵坠地,声响清脆,那件法袍则颓然飘落在地,瘫软在宝甲之上。

青同用上了一种类似蝉蜕神通的遁法。一棵大树,只伤枝叶,不伤主干。

当然,青同大道折损,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荡起一个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进尺!”

这里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妖楼,你小陌正好是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却是笑容灿烂,转瞬间不见法相,循着一条蛛丝马迹追杀而去。

一尊仙气缥缈的法相,明月芦杳无踪迹。

片刻之后,天边悬起一轮无比诡谲的漆黑圆月,是青同被迫现身,不得不施展出的一道压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于井口,但是那轮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极其细微的光亮,然后瞬间蔓延成线,最后那条剑光长线,就像一条腾空而起的巨大蛟龙,蜿蜒游弋于一轮明月的上空。

这是小陌昔年在一双日月运行轨迹之上,悄然布网吞咽下其中一轮圆月后的自创剑术,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拥有“纬甲”的远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实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认还是差了不少。

当时他们这拨山巅大妖,得到白泽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纷纷从沉睡中醒来,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为万年道场,或者说养伤之地,是在那蛮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这个同为剑修的婆姨,便与天上“邻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独门神通随便言语了几句,双方原本约好了人间重逢的相见之地,对方还说如今给自己取了个化名,谢狗。

之前小陌与陈平安提及它们这拨远古存在的修为和战力一事,担任死士的小陌坦诚以待,说自己既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又不是防御最强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小陌因为刚刚与陈平安打交道没多久,加上剑修的心性使然,所以当时仍然有所保留,没有多说内幕,比如攻防两道的各自前三,其实撇开自己占据两席之地,剩下四席,并非四位,而是三位,因为那个“谢狗”,同样是攻守兼备的巅峰强者。

至于小陌与这位如今化名“谢狗”的道友之间,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长的恩怨情仇了。这大概也是小陌不愿说更多真相的缘由之一。

陈平安肩头一沉,越发身形佝偻。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镇妖楼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后,各地依旧有剑光突兀亮起,又骤然消逝。

青同终于首次现出真容,年轻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只是此时他一身血污,狼狈不堪,身上伤痕纵横交错,伤口不下十数道,白骨裸露,惨不忍睹。

青同再无山巅大修士的雍容气度,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就站在陈平安不远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喘口气。

青同的选择,是对的。

小陌果然没有继续递剑,那只持剑之手,绕在身后,以示诚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边休息片刻便是了。

陈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后,一时间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古语梧雄桐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抬,便是千年难遇的阴阳鱼之身。

当年也是陆抬陪着陈平安一起游历桐叶洲。一位练气士,却天然恐高。

邹子与剑术裴旻,都是陆抬的传道恩师。陆抬当年与自己分别后,会不会也曾被邹子带着来过这里?

陈平安却没有与青同询问此事,无所谓的事情了,陆抬也好,剑修刘材也罢,相信来年终有重逢之日,或是见面之时。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离开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远遁离去。

等到第二次现身,青同一条胳膊已经被小陌斩断,只是他一个肩头摇晃,便又生出一条胳膊。

陈平安笑道:“还没有想好措辞?这会儿是不是很纠结?既没有把握胡诌骗过我,又没胆子假传至圣先师的旨意?只是不胡说八道,又要被小陌追着砍,就算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那道行折损,却是一剑几十年上百年的实打实损耗,别说一炷香两刻钟,恐怕一刻钟,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鲜血,道:“你就不怕我先拼着镇妖楼毁于一旦,再跑去找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救命?”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齿道:“至圣先师虽然不曾让我捎话给你,但是终究是来过此地的,千真万确与我寄语一句,希望我能够好好修行,你要是胆敢毁坏一座镇妖楼,纵容一位出身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剑修,坏我大道……”

陈平安收起手,点头道:“回头我有空就去文庙自行请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礼圣就是了。”

青同脸色阴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欢躺着享福吗?

可以,完全没有问题。

先前趁着小陌剑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际,陈平安其实就以笼中雀加上井中月,飞剑传信给那位老夫子。与那位陪祀圣贤,有了一场君子之约。

请他帮忙务必瞒过自家先生,给礼圣传信一封。恳请礼圣,搬来半座剑气长城。

至于功德折算一事,无非是个明算账,礼圣和文庙那边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边,关于陈平安这个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该勾销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这辈子就都别想了。

说来可笑,陈平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着三教祖师散道之后,会有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张胆地大开杀戒,或是针对飞升境巅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绊子。

不承想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个拦阻他人跻身十四境的拦路人。

那么你青同接下来在桐叶洲,是养伤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开口了,免得像是在威胁谁。

虽说代价有点大,但是收获同样不小。一洲山河,很快就可以气运稳固。而且以后缝补一事,就会顺畅许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再有天时。

许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动手。

唯一的麻烦,估计是先生得知此事后,会被自己气得不轻吧。

不管了,果然老大剑仙说得对,修行修行,不能总是那么死板。

每个百年间,总要做一件根本无须讲理的事情。

突然之间,青同神色微微讶异,不情不愿打开一条山水禁制,如打开一扇门。

陈平安更是意外,因为那把先前离开这座天地的传信飞剑,一闪而逝,直奔自己而来,陈平安只得将那道剑光收入袖中。

然后青同开始跳脚骂道:“陈平安,你个疯子!真是鬼迷心窍了,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了吧,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做得这么顺溜,你就非要这么针对老子,你要是真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到这里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只要桐叶洲山河破碎一天,你就别想破境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点不痛不痒的骂声,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举用意何在,双方明明已经敲定了那桩买卖。

青同在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骂,而且措辞绝对不算婉转,故而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直愣愣盯着那一袭鲜红法袍,叹了口气,先关上那道门,然后犹犹豫豫地从袖中摸出两张残余符箓,一张符箓只是寻常的黄玺材质,另外一张是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箓。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沉声道:“小陌,等下如果需要你动手,可以不计后果。”

原本打算恢复真身的小陌点点头,继续维持法相姿态,而且首次变成了双手持剑。

青同以心声说道:“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还记得这两张旧符。”

陈平安面无表情。

当然记得。一张是自己当年在飞鹰堡内,按照陆抬的指点,反画阳气挑灯符,变化而成的一张阴气指引符。另外那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符纸还是陈平安送给陆抬的,陆抬最终画出了一张冥府摆渡符。

青同继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邹子当年确实带着陆抬找过我,邹子除了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还送给我这两张残余符箓,说以后或许能够帮我渡过一劫,我觉得邹子是在说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个笑话,你不当真是对的。”

青同其实已经做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

拼着一座镇妖楼不要,也要给这个陈平安和那小陌一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最后闹到文庙那边,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件小事:“邹子当时身边还带了……一拨阴物孩子,说是让我拿出些许功德,他有用处。”

陈平安问道:“然后呢?”

青同无奈道:“些许功德而已,又是邹子的请求,我当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

很多年前陈平安与陆抬结伴游历,其间在飞鹰堡下榻,那门外是条陋巷,是一条断头路,更有一堵布满尸骸的墙壁。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的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自己会被记仇。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该如何是好?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二来,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如果可以的话,陈平安见不见自己,倒是无所谓,总之别让自己再见到他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他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拈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说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出去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一分为四的藕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老观主赠送的一把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树根怕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是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沾染了大道气息。

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练气士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如果说那个封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即便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对青同而言,也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

加上陈平安又是一名剑修,尤其他还在剑气长城待了那么多年,当年身上还背了一把陈清都的剑气长。

如今陈平安这副皮囊,承载妖族真名,当然又与镇妖楼大道天然相冲。

这么多的理由叠加一起,让青同对此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听着青同的“诉苦”,陈平安点点头,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但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的言语,毫无诚意可言,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产生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番,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华净妍雅,可谓姗姗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真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人祸。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代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抬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一连串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陈平安让小陌恢复真身,青同顿时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十二片叶子,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阴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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