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来,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迁为神灵,无异于一步登天,门槛之高,难度之大,无法想象。
张嘉贞笑道:“这件事,隐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跟我聊起。蒋去,你说说看,这意味着什么?”
蒋去恍然,肯定是隐官大人觉得有把握。
蒋去顿时如释重负,啧啧道:“好你个张嘉贞,精明了很多啊。”
张嘉贞指了指书桌那边的账簿:“傻子能当账房先生?”
陈平安在小米粒屋子那边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芜和孙春王都在,柴芜每逢修行间隙,就会来这边喝点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护法的屋子里边,有个米剑仙帮忙亲手打造的柜子,里面摆满了一坛坛酒水,都是给柴芜准备的。
小陌正在为两个小姑娘传授道法和剑术。反正两人资质都好,很容易就举一反三。
陈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
小陌担心自己的修行路数,与如今的道法秘诀在文字、寓意上边有出入,为了避免误人子弟,就专门教了两个小姑娘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言语。
这会儿小陌正在传授一门存神观照的远古术法,确实跟如今的道法口诀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称喉咙为心田绛宫之上十二重楼,此外五脏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炼之法,九液交连,百脉流通,废一不可。小陌让两个小姑娘运转一缕灵气,与练气士的吐纳并不相似,反而有点像是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自上而下,同时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让她们分别观想出远古各司其职的不同神灵,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间……
三光在上地下烛,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灵,日月飞行六合间。
抱黄回紫入丹田,龙旂横天掷火铃。雷鸣电击神泯泯,长生地仙远死殃。
这类古法修道,真的也只能是小陌来教了。
关键是两个小姑娘,每每观想不同神灵之时,便当真有一份不俗气象随之升起,并与之对应。
陈平安自认在她们这个岁数,没有个把月的反复演练,休想拥有柴芜和孙春王的这份动静。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压低嗓音说道:“一句都听不懂,咋个办?”
陈平安笑道:“是远古语言,听不懂很正常。”
其实这次在飞升城,陈平安还从问剑楼拿来几本剑谱的手抄本,孙春王既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还是宁姚的不记名弟子,此事不算违例。
等到她们进入一种类似“动修静定则为真人”的境地,小陌望向自家公子。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动身了。
带着小米粒走出屋子,陈平安来到船头那边,心念微动。片刻之后,远处云海中便传来一阵滚滚风雷声,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风鸢渡船,反而瞬间变得悄无声息,是那把被陈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长剑夜游。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很快回来。”
小米粒乖巧点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掠到风鸢渡船之外数百里,等到重新凝为一袭青衫后,便御剑南下,直奔桐叶洲中部某地。小陌尾随其后。
骄阳烈日,一条仙家渡船之上,几位仙师正在俯瞰人间景象。
一道弧线剑光裹挟风雷声,在数百丈外轰然掠过,使得这条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骤逢波浪,一时间颠簸起伏。
等到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璀璨剑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远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滂沱大雨,白昼晦暗如夜。瞬间密布的乌云被凌厉剑光撕开,宛如天开一线,阳光洒落人间。
一条东西流向的汹汹江河,随着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闪而过,脚下的河面之上,蓦然出现一道沟壑,依稀可见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处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几个眼尖的练气士,发现极远处凭空出现一粒光亮,眨眼工夫便刺人眼目,笔直朝祖山这边撞来。下一刻,剑光蓦然四散而开,刚好绕过整座山头,在极远处重新凝为一道剑光,只留下雷鸣声响彻天地间。
最终这道剑光停在一处,现出身形,背剑在身后。
陈平安抬头望去,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玄机,其实整个浩然天下,可能除了至圣先师和礼圣之外,就数他陈平安寻找此地最简单不过。
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被文庙分别用来镇压一洲山水气运。桐叶洲这座名为镇妖楼,真身是一棵梧桐树,传闻此树曾经离天极近,以至于每当某轮明月升起,都无法高过此树。
上一次来这边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赊月。不过斐然和赊月当时都是临时被周密拘押到身边,两人方才有幸目睹一座镇妖楼的“一部分真相”,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当时并未现出真身,而是大道显化成一座雄伟城池,占地方圆千里。
当年周密只是伸手试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最终却没有选择进入其中。
周密曾经给赊月说过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幕,比如荷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他的预期早了点。而赊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蛮荒天下,她要比占据、炼化一轮明月的荷庵主更加名正言顺,不过赊月却依旧不是那位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说有机会,机会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新妆,才会经常去明月中与赊月闲聊,因为新妆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宫中浇水斫桂的神女。
远古时代,明月众多,如果将其形容为一座六部衙门,赊月就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郎官,一旦恢复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赊月被丢到宝瓶洲,周密原本会带她一起登天离去,在新天庭占据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于官场升迁的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新任明月共主。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眯眼望去,一层层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荡漾,就像是一种对他的威慑和警告。这是此地对自己的一种天然压胜,准确说来,是此地对自己身上承载的那些大妖真名,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压制。
陈平安低头弯腰,身形佝偻。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要是自己无法开门,就要吃闭门羹了。只是破门而入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于是就有了黄帽青鞋的小陌出现在一旁,抖了抖双袖,手中随之多出两把长剑,抬头微笑道:“就这么招待故友吗?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在小陌即将出剑之际,天地间响起一个幽幽声响,如簌簌叶落,透着一股浓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静待下文,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再次响起:“你们都回吧,见面也于事无补。”
小陌冷笑一声,不再与那位本就只是见过几面的道友废话,向前缓行,提了提手中长剑:“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见到对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长剑钉入地面,整个空无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变换颜色,就像一幅画卷,因为岁月悠久,泛出黄色。
陈平安知道小陌这把剑的用途,是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座临时逆旅,那位道友再神通广大,术法再如何诡谲,小陌总能凭着心神牵引,找到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光阴渡口,之后再次递剑,只需一线牵引两处,就不至于完全落空。小陌走出十数步后,再随手挥出一剑,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陈平安再次见到小陌出剑。
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像一条随风飘荡的游丝,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剑不停,或倾斜或横竖,轻描淡写,但是剑光蕴藉的剑气道韵,一次比一次气势磅礴。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随手”一剑。
此地小天地的规矩确实有点古怪,小陌的剑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陈平安视野中,却失去了那些剑光的痕迹,就像被折叠、弯曲,仿佛已经循着一条条幽静岔路纷纷去往远方。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这些岔路类似梧桐的树根、叶脉。不过公子放心,道路数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终究都是有上限的。比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没有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点点头,不着急。
那个嗓音再次在两人耳畔响起:“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戎相见。”
小陌单手持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这座小天地,能挨过几百几千剑。”
只要递剑不停,剑气和剑意不断积攒,剑光自然能够如锥破囊而出。到时候再全部凝为一剑,才是真正的一场问剑。
世间精怪之属,修行不易,开窍不易,修行缓慢,这是公认的。这类山中道友,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寿命极长,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龄尤其长,但是真要论修道资质嘛,还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和自己这些剑修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万年,给你凭空多出一万年的道龄,又如何?你跟我客气,我就比你更客气。你跟我不客气,更好,我就以问剑作为答谢。
京城的老车夫、鬼仙庾谨,就都算客气人。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乡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让小陌实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递出百余剑后,竟然能够以心意牵引其中一条剑光,剑光如灵蛇翻滚起来,在其中一条道路上剧烈晃荡,剑光四溅,轰然炸开,如一条纤细星河瞬间崩碎。
那个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声提醒道:“陈平安,你最好奉劝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剑光伤了此地元气,只会连累整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更难恢复原貌。”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吃个闭门羹,连前辈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难题症结,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为,只在你愿不愿意开门见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谓的恢复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有很多的隐患,桐叶洲后人都是要为今人一一还债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对此无所谓,昔年礼乐崩坏的诸多后遗症,是不影响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个一的整体数量不变,前辈依旧算是功德圆满,有功于一洲天地。只需等个三五百年,只等文庙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当然还有我,重新补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过了这场天地大劫,能够凭此重返圆满境界。但我却是以人道之法弥补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烦,况且你与文庙的盟约又已结束。你今天是闭门不见,等你的境界修为趋于飞升境圆满,无形中顶替、补缺了当年那位东海老观主留下的空位,成为某种虚无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说我再来见你,到时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难事。”
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做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故而小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就静观其变,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当真要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响起,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皇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陈平安让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与此同时,他心湖天地中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待客如何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只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有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肚上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