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天地孤鹤

唉,说实话,虽说小师叔在自己这边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好像还是那位左师伯让自己更不害怕些。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是?”

郑又乾赶紧介绍道:“师父之前把我丢在了铁树山,她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姓谈。”

“瀛洲,你的名字,我可以跟隐官小师叔说吗?”

一说出口,本就紧张万分的郑又乾越发手足无措。

名叫谈瀛洲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蝇。

陈平安点头笑道:“谈瀛洲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又乾的小师叔。”

谈瀛洲神色木然,有点呆呆的,僵硬点头。

她是铁树山那位飞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传弟子,年纪很小,辈分很高。

因为郭藕汀的六位嫡传弟子当中,不少都徒子徒孙一大堆了,所以这个小姑娘,在山中经常会被白发苍苍的修士称呼为太上祖师。

白帝城与铁树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独树一帜的宗门山头。

一个被邪魔外道的练气士奉若神明,一个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是圣地。

郭藕汀道号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誉为“幽明道主”。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传有过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壮举。

外界传闻,郭藕汀与上代龙虎山大天师有过一场山巅厮杀,打碎了整座铁树山,山水极难缝合了,才有了后来的“山中铁树万年不开”一说。

龙虎山天师府,司职下山斩妖除魔,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与当年白也离开海上岛屿,一剑斩杀的某头隐匿凶物,是一个辈分的修道之士,所以郭藕汀与龙虎山大天师不对付,确实在情理之中。

其实不然。

与郭藕汀问剑之人,是斩龙之人陈清流,而且当年差点砍死郭藕汀。

那座新铁树山,其实是以崩碎山脉堆积起来的,所以要比旧山矮了数百丈,而且按照约定,落败一方的郭藕汀,只要宗门祖山之上铁树一天不开,郭藕汀就一天不得离开宗门。最过分的事情,还是铁树山中,不得栽种任何草木卉。郭藕汀作为铁树山宗主,一位浩然山巅修士,曾经以一种旁门秘法,以自身心相显化大道,让铁树山“开”,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就又有人刚好登山,好像早就等着他让铁树开。

登山之人,不是斩龙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在那之后,郭藕汀就一直留在山中修行了。

只是这样岁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只有一小撮山巅修士才会知晓。

陈平安笑道:“又乾,小师叔还有点事情,我让一个叫小陌的修士带你们一起去仙都山。”

郑又乾使劲点头道:“小师叔先忙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陪你们走到山下,小师叔再动身不迟。”

谈瀛洲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她其实比郑又乾更紧张。

郑又乾没有直接安慰身边的小姑娘,只是壮起胆子与小师叔诚挚说道:“谈瀛洲可崇拜小师叔了,那几封山上邸报,她看的次数比我还多呢,反复看,是我钱买的邸报,邸报却归她了。”

“其实谈瀛洲一般不这样,平时可闹腾了,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千千万,只有小师叔是这个!”

郑又乾伸出大拇指。

谈瀛洲恼羞成怒,只是隐官在场,她满脸涨红,紧张兮兮,两只手死死攥紧衣角。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笑着朝谈瀛洲点头道:“感谢认可。”

陈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笑道:“眼光极好!”

谈瀛洲腼腆而笑。

两个孩子的护道人,和黄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现身。

护道人身材修长,身穿一件颜色如浓墨的法袍,头别木簪,清秀少年容貌,负责秘密护送谈瀛洲和郑又乾跨洲游历。

郑又乾一脸呆滞。谈瀛洲倒是云淡风轻,显然是早就猜到了。

他先去的宝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赶来桐叶洲了。

这“少年”正是谈瀛洲的传道恩师,也是郭藕汀的关门弟子。

修士竟是作揖致礼,笑容和煦向陈平安道:“铁树山修士果然,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见过龙门前辈。”

眼前修士,在年少时,就曾经有过一桩击水万里触龙门的事迹。

道号龙门的果然,有些意外,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竟然听说过自己?否则怎么连自己的道号都一口说出?

他跟师父差不多,喜欢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打小就不喜欢下山游历,更不喜欢与人切磋道法,输了受伤,打坏了对方法宝,伤和气,结仇怨,打坏了自己的,更是损失,就算赢了,又不会多出一枚雪钱,名声一物,如云聚云散,又不能当饭吃。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气远远不如几位师兄师姐。因为师尊早年受制于那个承诺,不可离开铁树山地界,所以都是师兄师姐们在外笼络关系,积攒山上香火情,与外界谈买卖做生意,以至于现在铁树山之外的修士,都误以为他还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在那场战事中,他只是隐姓埋名,走了一趟南婆娑洲,并且有意隐藏境界,只是以金丹境修士的身份藏身于一众修士当中,置身于一条沿海战线。最终在战局危殆之际,联手剑仙曹曦,一起守住了那座镇海楼。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一路护送又乾了。”

果然笑道:“理所当然的事情,陈先生不用客气。”

陈平安拍了拍小师侄的肩膀,满脸赞赏神色。可以可以,我们文圣一脉弟子和再传当中,终于有谁像自己了。

三岁看老嘛,一看师侄郑又乾在谈瀛洲那边的做派,就绝不会打光棍!

有些事情,跟学问、境界没关系,真要讲一讲天赋的。

郑又乾突然小声问道:“小师叔,这趟出远门,又要砍谁?!”

在郑又乾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师叔,不是提剑砍人,就是走在提剑砍人的路上。

陈平安本想跟郑又乾解释几句,你的小师叔,其实一向与人为善,路人皆知。

只是刚好凭借一张风雨符,听到了小龙湫那位仙人的质问,陈平安便笑道:“是位仙人。”

郑又乾恍然大悟,一位仙人啊,境界凑合吧,相信小师叔很快就会返回仙都山了。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这趟出门,是去做客,不是奔着砍人去的。”

郑又乾使劲点头,那么多书又不是白读的,他脱口而出道:“小师叔,我懂的,那不叫砍人,叫问剑!”

小龙湫祖山,龙脉山脊形似一把如意。

古松下,司徒梦鲸好像断定陈平安会赶来此地,开始闭目养神,耐心等待那位年轻隐官做客小龙湫。

黄庭有些无聊,就喊来令狐蕉鱼,来这边陪着自己唠嗑,只是有龙髯仙君这位太玄师伯祖在场,令狐蕉鱼哪敢造次,不管黄庭问什么,只是点头或摇头,绝不敢打搅上宗祖师的清修。

作为下山修士,对于自家上宗大龙湫的种种奇闻逸事、仙迹轶事,当然是耳熟能详、津津乐道。

关于这位龙髯仙君,更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与昔年中土十人之一的老剑仙周神芝是好友;参加过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百福地的一位命主神是他的红颜知己;游历倒悬山,与那位手捧龙须拂尘、师祖是白玉京真无敌的道门高真,曾经有过“捉放亭雪夜论道”的美谈;下榻于倒悬山四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传闻和雨龙宗那位云签仙子颇为亲近;与皑皑洲那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飞升境大修士更是忘年交,在修行之初,双方虽境界悬殊,他却已被老神仙昵称为“龙髯小友”……

司徒梦鲸运转灵气,循环一个小周天后睁开眼,神色和蔼地望向令狐蕉鱼,主动开口道:“拂暑,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大龙湫?我那悬钟师弟,近期打算收徒,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引荐。”

修士的山上道号,就如小字,长辈如此称呼,当然是一种认可和亲近。

令狐蕉鱼赶紧起身,她当然不愿去大龙湫,只是她不敢照实说出心声,便有些局促不安。

司徒梦鲸笑着伸手虚按两下:“不用紧张,不愿去就不去。以后哪天要是想要去中土神洲游历了,可以事先飞剑传信大龙湫云岫府。”

云岫府正是这位龙髯仙君的山中道场。

在令狐蕉鱼身上,依稀可见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令狐蕉鱼赶忙稽首致谢。

这位中土仙人突然起身道:“大龙湫修士司徒梦鲸,见过陈山主。”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飘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龙髯仙君。”

身后还跟着一个黄帽青鞋的扈从,手中青竹杖轻轻点地。

司徒梦鲸前不久才收到一封来自大龙湫的山水邸报,出自山海宗之手。

桐叶洲实在太过闭塞了,以前是眼高于顶,觉得中土神洲之外无大洲,如今却是无心也无力关注天下大势。

邸报上边的内容,让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令狐蕉鱼跟着祖师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陈山主?怎么自己从未见过,也未听过?多半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一张石桌,四条凳子。暂为主人的龙髯仙君、黄庭姐姐,外加两位客人。

令狐蕉鱼就要挪步,将位置让给那个陈山主的随从。只见手持绿竹杖的年轻男子,站在长褂布鞋的青衫刀客身后,这会儿朝她微笑道:“令狐姑娘坐着便是了。”

司徒梦鲸朝陈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请坐。”

陈平安落座后,笑问道:“不知龙髯仙君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司徒梦鲸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说成文圣一脉最像老秀才作风的读书人,脸皮不薄。

司徒梦鲸面容清癯,美髯,仿佛是一位隐居山林的清贫之士。

大龙湫在中土神洲哪怕拥有两位仙人境坐镇山头,每天都在财源广进,家底深厚,却依旧属于二流宗门,源于中土神洲版图之辽阔,超乎想象。其余八洲,一座宗门,能够拥有一位仙人境,就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仙府了,可是在中土神洲,二流宗门能否跻身一线,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山中有无飞升境!

司徒梦鲸不愿跟陈平安兜圈子,直截了当道:“相信陈山主对我们小龙湫已经十分熟悉了,先前我和黄庭所说之事,更是听得真切,敢问陈山主,何以教我?”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中土大龙湫再加上这座下山,已经两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如今大龙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号悬钟的那位大龙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梦鲸的师弟。此外,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元婴”,比如下山的林蕙芷。

权清秋还算稍微好点,并且资质不俗,有望跻身上五境,相信这也是大龙湫宗主和祖师堂的为难之处。

以司徒梦鲸的性情,是肯定不会担任宗主的,那位悬钟掌律,天生脾气暴烈,更不宜继任宗主。所以一旦宗主仙逝,哪天兵解离世了,大龙湫绵延传承三千年的香火怎么办?一宗修士,何去何从?如何在中土立足?总不能让一个元婴境修士担任宗主吧。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司徒梦鲸点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黄不接,只要有龙髯仙君在,也要好过那些被摘掉宗字头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会被外界笑话几句。”

宗门道统传承年月,又有周岁、虚岁之别,就看有无玉璞境。

文庙那边,会给出一个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门在三百年内无玉璞境,就要按例摘掉宗字头衔了。

只是大龙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梦鲸这位年轻仙人境,和师弟悬钟,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计算“虚岁”的程度。

令狐蕉鱼其实一直在竖耳聆听,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其实她壮起胆子,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边的青衫客。

这位年纪轻轻的山主,笑意笑语,再加上末尾一句“被外界笑话几句”,真的挺……欠揍呢。

黄庭看着那个跷腿而坐的家伙,意态闲适,云淡风轻。她感慨不已,如果说自己是福缘好,那这家伙就是命硬。

当年在藕福地,陈平安其实就那么点境界,却能仅凭一己之力杀出重围。

不谈那个“天下无敌”的丁婴,只说周肥、陆舫,哪个是省油的灯。

其实在五彩天下,黄庭偷偷去游历过一趟飞升城,那里的剑修在酒桌上只要提起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都会态度鲜明,绝无位于中间的那种“无所谓”。

陈平安看着桌上棋局,随口说道:“所以如果龙髯仙君真要狠下心来清理门户,一下子拿掉两个小龙湫的元婴境,确实太过大伤元气了,亲者痛仇者快,一个不小心,甚至还会连累宗门丢掉这块别洲飞地,相信这也是龙髯仙君迟迟没有动手的理由吧。不当大龙湫山主,已经对历代祖师心怀愧疚了,如果再亲手毁掉下山基业,换成谁都要揪心。”

司徒梦鲸默不作声。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探出一手,双指作拈子状,指尖凭空多出了一枚漆黑棋子,轻轻落子棋盘,刹那之间,棋盘之上有风卷残云的迹象,气象跌宕,牵连之前所有棋子一并震颤起来,宛如一座占地不大的洞天天地,有蛟龙走水,翻江倒海。

陈平安再更换一手,双指拈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盘,瞬间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乱局气象,所有棋子趋于平稳,仿佛复归天清地明一般。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好话总是会让人难受,听了让人备感轻松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在功德林,陈平安没少翻书。此外,何况还有一个天下见识最为驳杂的熹平先生可以随便问。所以陈平安对玉圭宗、桐叶宗、三山福地万瑶宗和作为小龙湫上山的大龙湫,可谓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许多大龙湫祖师堂里边,一些个相对年轻的供奉都不知道的宗门秘闻,历代祖师爷们诸多不宜宣扬的功过得失,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司徒梦鲸低头眯眼,凝视着桌上那局棋,缓缓道:“高妙好棋,就算师尊和韩玉树在场,续下此局,各自无解。”

司徒梦鲸抬起头,笑道:“陈山主不愧是崔国师的小师弟,同样精通弈棋一道。”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这位年轻剑仙落子之后,身为仙人的司徒梦鲸,方才穷尽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见到两道纤细“星光”,如获敕令,被接引而至,从天降落人间,最终落在棋盘之上。这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这两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还顺便完全压胜了之前的整盘残局。

小陌站在自家公子身后,面无表情。

其实是某天在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这么个棋局之后,就掏出两罐棋子,让先生帮忙摆出棋谱,结果崔宗主扫了残局几眼,就收起桌上所有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其间不断提走黑白棋子,宛如目睹了当年那场两位仙人的松下对弈。崔宗主一边落子提子,一边骂俩白痴,臭棋篓子比拼谁下棋更臭呢,丢人现眼,贻笑大方……最后便帮着下出了陈平安今天落子的两手棋。

司徒梦鲸疑惑问道:“陈山主还是一位望气士?”

剑修,纯粹武夫,符箓修士。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可能吗?”

司徒梦鲸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如何确定林蕙芷和权清秋背叛浩然?”

令狐蕉鱼瞬间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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