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十分高妙,历史久远,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是《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竹篮捞月》。云草堂的武学经过一代代传承,历代山主、祖师不断完善、增补,最终凭借六幅仙人图衍生出了六十余个桩架、拳法招式,这才有了那个‘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这样的门派,就如裴钱所说,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
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体魄坚韧,利远远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术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
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当年跻身玉璞境,出关后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可惜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不知为何,遭了高人暗算。叶裕固重伤而返,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
直到如今,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沸沸扬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再加上一身止境拳法,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掰手腕。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暗中拦截下死手,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返回蒲山没几年就重伤不治,黯然离世。
另外一次机会就是叶芸芸。武道止境之外,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显而易见,至少近期,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天意。
像是作为补偿,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人图异常珍贵,价值连城。
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那是一幅面壁图,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
而且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说此图来历极不寻常,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却头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画。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
裴钱突然笑道:“师父,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她对黄庭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面冷心热,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龙湫。”
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眯眼想事情。
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逃过一劫,这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
山上,从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玉圭宗,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可是一座祖师堂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到如今,每次议事,还空着半数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的大泉王朝,边军战死无数,还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独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雷声大雨点小,几只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不知为何,极有默契,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厮杀。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陈平安一点就明——涉及纯粹武夫的断头路与人间重开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叶洲修士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此事,只当是蒲山云草堂叶氏祖荫庇护,洪福齐天。
临近山门,陈平安才收起旱烟杆。
这玩意儿还是不太习惯,呛人,更呛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难。
小龙湫祖山龙眠山,祖师堂所在山顶又名心意尖,有一个外来女冠在此结茅修行。问剑过后,她还不走,将一把古剑钉入山顶大地,好像如此一来,山顶就算成了她的地盘。只是哪怕是小龙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女子问剑之姿风神潇洒。
亏得小龙湫已经尽量封锁消息,再加上如今桐叶洲就没几个成气候的仙家门派,山上邸报数量不多,不然传出去,会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别洲,桐叶洲是出了名的闭塞,就像个暮气沉沉却居功自大的老古董,所以出了个姜尚真,才会变得那么热闹。
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座偌大宗门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独苗。
女冠黄庭此刻站在崖畔,双手拄剑,抬头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跻身的玉璞境。她在那边运气不错,机缘连连,不过这种天降福缘,对她来说,自幼就习以为常了。
之前一剑劈开护山大阵的山水禁制,再一剑重伤小龙湫山主,最后一剑将祖师堂一分为二。她仗剑悬空,与瞠目结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两句话:
“之后谁来接剑,小心死人。”
“不过谁要是能接下三剑,你家的祖师堂,我出钱来修。”
当然无人胆敢接剑。
这位太平山女冠黄庭是昔年桐叶洲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运,太平山黄庭的福缘,并称一洲双璧。
黄庭此次突如其来的重返家乡,让整座小龙湫大出所料。因为当初桐叶洲大门开启,通往那座崭新天下避难,儒家文庙订立了一个百年期限,到时才会开门。
其实之前有个外乡人走了趟太平山遗址,就已经让小龙湫察觉到苗头不对,等到黄庭现身问剑,就彻底死心了。
如今祖师堂议事,不是想着赶人,而是商量着如何跟一人即宗门的那位女冠剑修赔罪,才愿意搬出祖师堂,哪怕不离开心意尖,挪个地方也好。
小龙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婴修士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帮助师门占据太平山遗址,收拢那些残余道韵,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试图重新炼出一面明月镜,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大道裨益,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览的野园更实在。
黄庭环顾四周。小龙湫四周是水乡泽国,而护山左右供奉分别是一只并非搬山之属的罕见摘月猿和一只大鼋。
此外,山水辖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只大鲶,并无朝廷封正,自封了个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只是听说在那场大战期间都跑了,大战落幕又都回来了。小龙湫也没有与这两个水伯计较什么,约莫是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两位金丹,当个摆设也好。
小龙湫的镇山之宝是一枚谷雨葫芦。
挨了黄庭一剑的女山主道号清霜上人,只不过如今真正管事的是她的师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简单,一剑斩开山水禁制,正在闭关的清霜上人不惜破关而出,接下了黄庭的第二剑,反观那名男子,好像更喜欢看戏,如今正在偷着乐呢。毕竟山主师姐如此一来,就需要闭关修养更久了,没个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复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杆钓竿,好像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当作鱼饵,与龙王篓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个敢靠近茅屋的小龙湫修士是个年轻女修,名为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号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个字,练气士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得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令狐蕉鱼的爹娘都是小龙湫修士,只是都在山外战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听说是外边有故友,必须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在小龙湫自家修士眼中,这是自己找死,简直可笑至极,但是黄庭半点不觉得可笑,所以才会让小姑娘来做客。
令狐蕉鱼腰悬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宝,有点类似驱山铎,不过只能做成对山神、土地训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广大,可以驱逐山岳、赶山入海。
小龙湫好像跟山不太对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
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古有两位仙人曾在山中对弈,松下只留一局残棋,不知人间春去秋来。黄庭去那处逛过,确实有点门道。
黄庭转过头,看到令狐蕉鱼朝这边走来,等对方走近了,黄庭就走向茅屋,令狐蕉鱼就跟上,极有默契。
茅屋内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着一袋子木炭。
黄庭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火盆边沿,身体前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
令狐蕉鱼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黄庭说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黄庭围炉对坐。
黄庭随口说道:“令狐蕉鱼,又焦又糊的鱼?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鱼笑道:“黄庭姐姐,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当年娘亲怀上我后,有天做梦,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有条鱼儿上浮游到岸边,抬头与娘亲对视,还说话了。爹娘都觉得是吉兆,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
如今山上,长辈和同门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当然是好心,怕她伤心,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甚至会觉得爹娘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说几句呢,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比如现在。
黄庭问道:“北边的宝瓶洲有大、小龙湫,跟你们有渊源吗?”
令狐蕉鱼一脸茫然:“啊?”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也有个小龙湫。
黄庭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鱼想了想,摇摇头,怯生生道:“不了吧。”
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神山胭脂榜,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刚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笑道:“跟你不一样,我是剑修。脸蛋漂不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这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
约莫是仙兵有灵,自动认主,亮起一道剑光,就直奔她而来。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见那些中五境神仙又是布阵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是辛苦,而她就是无聊散心。那会儿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地仙就敢开宗立派了。
黄庭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本土孩子。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毕竟在五彩天下,也有一座山头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方圆千里之内,修士莫入,否则就是与她问剑。
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宁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当时宁姚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还说如果黄庭愿意重返家乡,帮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想着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压低嗓音:“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地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宁姚也会做出这般女子情态吗?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身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的一处治所,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上,一个书生和一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个人,准确说来是两只鬼,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竿,其上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两只碗其实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别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嘴碎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姑苏急眼了,嚷嚷道:“干吗,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钱。
姑苏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见儿,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三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姑苏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最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为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在想什么。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算自己何时会死,算命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新任山长是来自大骊王朝林鹿书院的程龙舟,这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姑苏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里头是位新任县城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