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世外高人

陈平安说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但可以让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备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真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真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碧绿琉璃瓦屋脊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

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颗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大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之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夫俗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三者身形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崔东山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真人。老真人虽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面门七窍皆有真气如瀑流泻,如条条白蛇挂壁,偶有道气流散,便化作一个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写一部经书,每次串联成句后便重返七窍之内,如一条条已经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牵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虽然成句即退转,但是依旧在老真人身前的广袤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箓道痕,光彩黯淡,字迹晦暗,崔东山遥望之,犹如月下观书。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遥想当年,何等天姿飒爽,风神潇洒,在山上都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顶替趴地峰火龙真人担任天师的梁爽与那位人间最得意差不多,喜欢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论辈分、比道龄,梁爽还要更高更长。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崔瀺青年时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人没见着也就罢了,酒都没喝成,岂有此理,太不像话。

梁爽依旧闭目养神,却察觉到崔东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顺逆,何必伤感。”

然后老真人笑了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曾经的绣虎崔瀺了。”

崔东山在梁爽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盘腿而坐,问道:“有无小事,是晚辈可以帮上忙的?”

至于梁爽当下缝补大道一事就免了,崔东山自认没那份通天本事。

梁爽似乎已经“抄录”完了一部经书,道心越发古井无波,睁眼说道:“无。”

这边双方有对话,那座山神祠门口亦有闲聊,紫衣道士与陈平安提及了当年刺杀一事,没有半点豪气,反而视为耻辱。

相较于眼前这个真身,祠庙那边的护国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故而喜则大喜,悲则大悲,怒则震怒。

崔东山笑道:“一个最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经是蛮荒地盘的桐叶洲伤了一个十四境巅峰大修士不说,还能够从他手上逃脱,这要还不是壮举,怎么才能算是壮举?所以晚辈很好奇,前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当之无愧的三教祖师之外第一人。

这个被称呼为通天老狐的蛮荒文海,在异乡天下犹有一份不容小觑的造字之功。

离真曾经当面询问周密数千年来到底合道了多少只大妖,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饱。光是蛮荒十四只旧王座大妖就有在剑气长城被董三更斩杀的荷庵主、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打得跌境为元婴的黄鸾、在倒悬山遗址附近被白也斩杀的曜甲,以及在桐叶洲的切韵……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剥离出一具阳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莹。

何况周密在这之前,早就用蛮荒天下的山巅方式打杀再吃掉了同为十四境的陆法言,也就是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最终阴神与之融合。至于金甲洲那个叛变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估计就只能算是一小碟开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晓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只旧王座之外的蛮荒大妖。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双指并拢,轻轻摇晃,显化出一方印章。

梁爽看了一眼:“好个‘饥不果腹老书虫’。”

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那是一方普通材质的私人藏书印,据说是浩然贾生在远游倒悬山途中,在家乡天下路边随手拾取的一块山间玉石,雕琢为章,作为藏书印,随身携带多年。

梁爽叹息一声:“大千世界,万象森罗。囊括万殊,裁为一相。”

周密如何强大,不亲自打过,外人很难想象其中万一。

尤其别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还是浩然书生的时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玉璞境。而这个文弱书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为了能够“这一辈子”多读点书,才好施展抱负。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间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的周清高,就一样是如此走捷径。

梁爽其实也有好奇事:“当年我尚未下山时,就从天籁那边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当了大骊国师的崔瀺因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脉,中土文庙禁绝了文圣学问,你被连累极多,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从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辈分高不高,年纪大不大,只需从梁爽喊龙虎山当代大天师为“天籁”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老真人和赵天籁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简单,浩然山巅,居高望远,反而不敢低估绣虎的心智,毕竟是一个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将文庙副教主视为囊中物的文圣首徒。结果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读书人,会沦为丧家犬、过街老鼠。

前者是说失去了文脉道统身份,后者是说当年绣虎的处境。欺师灭祖、离经叛道,在中土神洲,谁都能踩上几脚。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和玄密王朝郁泮水,山海宗也还算对绣虎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崔东山笑道,“跌境是真,不过更大所求还是自欺欺人,好瞒天过海。我也是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了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里多年,因为那个老王八蛋为了欺天瞒地,第一个骗的人就是另外一个自己,是我崔东山。”

说到这里,崔东山开始骂骂咧咧。

一想到当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骊珠洞天跟齐静春斗智斗勇掰手腕,如今的崔东山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会儿齐静春看待那个踌躇满志、自认胜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个天大笑话?还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辅以掐诀,最终感叹道:“绣虎够狠。”

崔瀺对自己,对那个后来的小师弟,都是如此。

这般为人护道,独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陈平安落在我这个大师兄手上都能够维持道心,不至于彻底崩溃,没有失心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外人能够算计陈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当年跌境是真,却是刻意为之。

山巅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盖真相,而非遮掩。

被后世尊称为群经之首的人间第一部道书中早已泄露天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绣虎崔瀺剥离神魂一分为二,使得人间凭空多出一个崔东山,准确说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崔瀺”。

关键是绣虎在这件事上没有将自身的事功学问发挥到极致,并未追求“两崔瀺两飞升”的结果,反而有意无意限制了崔东山的“棋力”,故而后者除了记忆不全,无论性情还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个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问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了封山之法?”

崔东山笑道:“既是请教,也是切磋。”

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礼敬前辈,要是换成某个老王八蛋,还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么请教,只是相互砥砺”?犹不尽兴的话,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梁爽说道:“稍等片刻。”

崔东山点点头:“晚辈等着就是了。”

梁爽以道心驾驭一身道意,再以道意牵引道气,最终以道气驾驭气势磅礴如条条大渎江河的汹汹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运转一个大周天。

梁爽退出那方心相天地后,两人便置身于一间素雅房屋内,唯有蒲团两张,小几一条,其上搁放有一只博山熏炉,紫烟缭绕,满室清香。

梁爽脸上难得有些笑意:“你这位先生够小心的,好像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中。”

先前自己那尊阴神的言语其实无异于与陈平安一场问剑,此地的梁爽真身则借机以天心看人心。

人间故人寥寥,邹子是其中之一。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作扇摇晃三下,将那些比祠庙香火更金贵的紫金烟雾朝自己这边稍稍牵引几分。不多不少,刚好三下。

不可少,长者赐不敢辞,多了也不得体。

崔东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杰,最难难在永天真。”

梁爽不置可否,问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呢?”

阴神出窍远游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无绝对,山上也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门的斩却三尸,比如已经降服的心猿意马。

崔东山毫不隐瞒:“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依附在瓷人中,偷摸去了五彩天下,原本我打算在那边一甲子光阴帮落魄山建立下宗。”

“手段多,心机重,则天机浅。”梁爽皱眉道,“这么折腾,到处撒网,你是不打算要那个飞升境了?”

崔东山说道:“除了我先生,落魄山不缺任何一人的境界。但是我们缺地盘,缺人手,还缺钱。”

如今落魄山光是飞升境修士就有两位,小陌和箜篌。

梁爽点头道:“蔚然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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