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解释道:“那妖族修士做了个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个道门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么画蛇添足的举动了。如今桐叶洲各方势力由三座书院领衔,明里暗里都在仔细搜山,以免有漏网之鱼。”
“打个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剑舟,飞剑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无法力敌,只是四处躲避,还是会很危险,那么最简单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个飞剑砸出的坑躲好。不管那座山头的小虬和灵芝各自下场如何,最终落入谁手,等到那份祥瑞气象消散,山中灵气荡然一空,成为一处下五境练气士都瞧不上眼的贫瘠之地,以后就注定再不会有人关注了。由此可见,这个玉璞境妖族还是了点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擅长藏拙的护国真人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来的。”
现在的陈平安,怕就怕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吴霜降当初在夜航船上差不多。一个算卦的,凭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守株待兔了,等着自己路过此地,再去山中“管闲事”。
只是陈平安也没能想通其中一个关节:如果真想算计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即便对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转变主意,准备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随便找个法子吓退那个伺机而动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么都比现在装死来得稳妥。
远处那份气机涟漪稍纵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丝毫。
小陌有些愧疚。是自己的失误,竟然未能看穿那个紫衣道士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不用自责,怪异人事多了去,咱们不差这一桩。有些意外,假若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陌点点头。
其实比言语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个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惊、埋怨、责问,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陈平安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很快展颜笑道:“既然这位东道主都开门迎客了,咱们好像就没理由过门而不入。走,瞧瞧去。”
祠庙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尸体,确定并无半点纰漏后,用略显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开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说话口气比天大,差点没吓死我,幸好我会点推演道术,临时算了一卦。”
绕着那具尸体走了一圈,老者频频点头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险行事一遭。如此一来,老子终于可以去山外逍遥快活了。”
老者终于下定决心,掐诀,身形化作一阵缥缈青烟,渗入紫衣道士的七窍当中。蓦然间,不见老者身形,紫衣道士绷直身体,瞬间站起身,动作僵硬,缓缓扭转脖子,再抬起双手,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一双眼眸转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润了润嗓子,学那道士做了个稽首,哈哈笑道:“贫道有礼了,福生无量天尊。”
紫衣道士突然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语道:“贫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门法统和山上规矩,可不太合适说这句‘福生无量天尊’。当然了,贫道是主你是客,主随客便,你开心就好。”
一副身躯皮囊就像一座天牢,面门七窍,那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丝丝缕缕青烟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后,再不见青烟,紫衣道士啧啧称奇道:“小有意外,凭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杀力,贫道真是……道法不低,相当不低了。”
见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钱,微笑道:“贫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门虽非究竟法门,可要是用得好,权宜之计,一样可以利益众生。”
一个当了护国真人的道士,却是说佛家语。
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诳语,贫道那个新收弟子与那梁国皇帝确有一桩前生宿缘需要善了。当然了,郑姑娘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郑姑娘年纪轻轻就在金甲洲战场出拳凌厉,贫道早有耳闻,很是佩服。至于跟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更是名动天下,想要不知道,贫道就算双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钱一言不发。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这才恍然道:“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剑仙,莫非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落魄山陈山主,是咱们郑姑娘的师父啰?”
陈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辈召见,不敢不来。”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只是不管陈平安怎么猜测,再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摆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让你见面不识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身边的卷帘侍女,可能是远处山脚的某个披甲武卒,反正唯独贫道肯定算不得什么真人高人了,陈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贫道受不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就当是晚辈竖耳聆听山顶前辈教诲了。
紫衣道士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气。不愧是在异乡见识过大场面的,好定力。贫道早就说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终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却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尔分出个脚步快慢而已。都说人有冲天之志,但心性坚韧不拔之辈若是没点运气,便依旧不能自通,那么这点运气,不知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山主会有怎样的独门见解?”
陈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开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士眼睛一亮,拊掌而笑:“有些胡诌而来的打油诗,宛如一笔写去,文意、炼字皆不问,然妙处亦是绝好。”
咳嗽几声,紫衣道士酝酿一番措辞后,说道:“贫道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两句希望不会成为谶语的废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当说不当说,前辈说了算。”
来时路上,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士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当斩不斩,必受其乱;该降不降,反受其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陈平安攥紧手中行山杖,点头道:“受教。”
小陌现身后,一直面带笑意,直到听到这几句他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废话,才缓缓收起脸上笑容。
那把已经剥离出来的“鸡肋”飞剑,先前被自家公子命名为薪火。自己就又求了两次,恳请公子帮忙将其余三把本命飞剑一并命名了。于是小陌最钟情的那把,可以牵引一颗远古星辰坠地的,被公子命名为藕丝,寓意藕断丝连。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命名为真迹,剩下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命名为醉乡。
很好,说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与浩然最山巅的大修士厮杀一场。至于对方姓甚名谁,是不是道门中人,来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门的老祖宗,稍后自己只管放开手脚,一场问剑,一问便知。
“别!”紫衣道士使劲摆手,一本正经道,“贫道是个不求上进的懒散人,不值当这位前辈与陈山主联袂问剑一场。打坏千山万水,没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的境界之高、杀气之重,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持杖如握剑”让他颇为意外,差点就要误以为自己眼了:其实眼前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来不是。幸好不是。
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剑术一道的造诣难免就教人失望几分了。
紫衣道士开始絮絮叨叨,仿佛是见势不妙,就转为拉家常套近乎:“我辈修士,出门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开,与人为善是第一要务,一味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说,处处不饶人,即是不饶己,白白将一条阳关大道走成独木桥,何苦来哉。”
“陈山主的下宗选址如今算是已经落定了,可有名称?要是暂时没有,贫道可以帮忙。”
“实不相瞒,取名一事,贫道还算小有学问,比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陈平安耐心极好,听着这位山巅前辈东拉西扯,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不知陈山主如何看待玉芝岗那个女修的所作所为?”
陈平安说道:“师门覆灭的罪魁祸首,于自己宗门,于家乡桐叶洲,于浩然天下,皆是大过错。”
“然后?不会没了‘然后’或者‘但是’吧?”紫衣道士笑问,“老秀才倾囊相授,悉心教导出来的得意弟子,不能没有下文,是也不是?”
陈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紫衣道士摇摇头,挥手道:“下山去吧。”
一语双关。
可惜了先前的那个“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就让这么个人当那隐官,偏偏放着愁苗不用?怎的,是你陈清都相中了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那个存在?什么时候陈清都和剑气长城都需要如此市侩了?
紫衣道士都要担心,自己再多看年轻人几眼,就要忍不住先问剑一场了。
坐回台阶,紫衣道士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芦,抿了一口,说道:“陈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个朋友。只不过你交朋友运气好,那个人结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是在等张山峰?”
紫衣道士呵呵笑道:“到底是个聪明人哪。”
然后?自己这边,也没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转过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礼:“晚辈见过梁天师。”
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都姓赵,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龙真人。
紫衣道士面无表情,置若罔闻,唯有叹息一声:这次出山,从头到尾,无趣至极,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摇头不已:可怜绣虎,可悲齐静春,可惜文圣一脉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轻轻跺脚,叹息一声,不得不拗着性子和脾气开口与那个年轻人多说一句:“好好经营下宗,不说什么为了你们文圣一脉,更不谈什么浩然天下了,就算为你自己好了。”
陈平安背对着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点点头,继续下山。
小陌脸色铁青。
曹晴朗与这位喜烛前辈轻轻摇头,示意没事。
其实老真人原本还想问一问陈平安是如何看待桐叶洲的,不过前提是对方回答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场仗打下来,虽然赢了,浩然天下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四个半洲的江山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可是扶摇洲输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个背叛浩然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样不错。
婆娑洲还有个陈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战线,其实打得不差的。
唯独这座桐叶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极。
一洲之地,侥幸不曾彻底山河陆沉,却已庭户无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园,更显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着那个缓缓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为何不取回托月山大祖首徒的头颅?”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他是剑修。”
老真人咦了一声,笑问道:“好铺垫,妙极,莫不是正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问题?这等沽名钓誉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还是说老秀才教得好?”
陈平安转头说道:“以晚辈身份最后提醒前辈一句,差不多得了。”
老真人啧啧道:“哟嗬,原来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年轻人。怎么,终于不再当那伪君子,这算不算露出马脚了?还是深谋远虑,已经开始担心我会四处传话,说你这个读书人城府深重,见着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死活不敢还嘴半句?所以必须临时补救,借机跟我装装样子?”
层层递进,句句诛心。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那个老真人,与裴钱和曹晴朗说道:“你们马上御风离开,越远越好。”
裴钱有些犹豫,曹晴朗说道:“裴钱,走了。”
裴钱想起之前竹楼二楼师父的那场“问拳”,她就不再犹豫。
老真人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那就好好领教一下飞升境巅峰剑修的三把本命飞剑,以及末代隐官的剑术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头轻重?大不了打不过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声与那位老真人密语道:“事先说好,是与我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这一次,小陌都没有与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没打算商议此事。
只是眼前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势,道心不全。
一旦真打起来,小陌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参与其中。答应过那位剑术传道者和文圣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须做到。
就在此刻,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白衣少年弯腰大口喘气,站在山神祠的屋顶,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趟桐叶洲之行,自己打不过那个谁谁,就把气撒到我先生头上了?”
老真人转头望向匆匆赶路的崔东山:没道理啊,自己早已遮蔽天机,不该被这个小王八蛋堵门的。
陈平安闻言愣了一下。
崔东山被气得不轻:“那个狗屁答案还需要问吗?但凡你这个老家伙好好说话,我家先生至于沉默不言?!”
原来早些年,这位辈分极高、道龄极长的老真人既没有开宗立派,也不曾收徒开枝散叶,只是千年复千年,独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应,才静极思动,开始下山。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而赵天籁当时担心“世袭罔替”的外姓天师头衔会拔苗助长,不利于张山峰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龙真人的那个建议。况且龙虎山在那个乱世当中,也确实需要一个比较能打、可以“拿来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硬着头皮远游至此,早作谋划。结果嘛,很不如何了,简直就是毫无建树,臊得慌,这不就躲在这边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龙虎山了。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养伤,以至于最近百年不得不认命了,宜静不宜动。
他曾是一位龙虎山老天师的挚友,双方曾经一同跟着礼圣远游天外。
只是去时两人结伴并肩作战,不承想归途只剩一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说来可笑,这次出山再来桐叶洲潜伏,刺杀某人不成,都未能让对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还受了重伤,彻底没了那个跻身十四境的念头,就只好留在桐叶洲修养几年,再返回家乡。
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刺杀之人,正是蛮荒天下的那个文海周密!
老真人转头问道:“答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