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青萍剑宗
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樯独夜舟。
抬头是月,低头人间。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万家。
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兄弟二人正一边赏月小酌,一边谈心呢。
贾晟抚须沉吟道:“有机会得赶紧寄封信给周首席。”
陈灵均疑惑道:“干啥,缺钱了?回头小张账房发供奉薪水,你将我那份一并拿去。”
我的钱就是兄弟的钱,兄弟的钱就是酒水钱。
贾晟唏嘘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来,估摸着首席位置不保。”
陈灵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这位小陌兄弟确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劲敌!”
两兄弟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莫怪咱们兄弟二人不讲江湖义气,实在是小陌太厚道。
陈平安比较意外,因为自己这么快就见着了魏羡的那名弟子,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姓柴名芜。
魏羡马上要跟随一支大骊精锐边军赶赴蛮荒天下,就在新老龙城那边,临时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上,还将一封书信给了柴芜,让她亲手交给山主陈平安。
小姑娘长相秀气,文文静静的,个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龄人略瘦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总有一种错觉,眼前姑娘小小年纪,脸上就像写了四个字:我想喝酒。
陈平安打开信封,看完信上内容,就觉得自己的那种错觉是有理由的。
魏羡只说让陈平安帮忙找几个高人为柴芜传授几门山上仙术,要是山主愿意亲自传道就更好,不用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学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魏羡只有一个要求:柴芜的拳脚功夫得由他这个当师父的亲自来教。
魏羡在信的末尾还专门提及一事:柴芜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别亏待了。但也不白喝酒,他回头会补上钱。
跟陈平安这位山主对话,小姑娘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搁放在膝盖上,既不拘谨,也不懒散,就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没啥两样,陈平安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大概是因为身形瘦削的关系,显得一双眼眸尤其大。
陈平安拿出一壶酒水递给柴芜,笑道:“你师父说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记得注意控制酒量。”
柴芜终于露出几分腼腆神色,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接过酒壶后,保证道:“只喝两碗,一共四两,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羡在信上的说法,柴芜酒量随他,很不错。她一般喝半斤烧酒,喝多了会吐,但是吐完再喝,一斤烧酒也是能拿下的,还不会头晕,可喝少了就会不尽兴……
怀捧酒壶到了门口,柴芜转头问道:“山主,要关门吗?”
陈平安笑道:“随意。”
柴芜就帮着关上房门。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观察柴芜,在小姑娘关门离开后开门见山道:“公子,我打算将那把本命飞剑剥离出来赠予柴芜。”
又补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实在是柴芜的修道资质太好,就算是见过了无数山巅风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见柴芜,还是备感惊艳: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仙材,老天爷赏饭吃不说,还像是担心柴芜吃不饱,又送了她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炼气,想要汲取天地灵气,得凭借一座长生桥勾连两座天地,再抽丝剥茧,分出个清浊有别,颇为艰辛。此外,还需要开辟本命窍穴,作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桩难事。
小陌难得如此坚决,解释道:“想必公子已经看出来了,柴芜汲取灵气不存在任何障碍,就算直接丢给她一堆神仙钱,她都能吃得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任何损耗流失。这种修道坯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钱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皑皑洲刘氏手里,估计柴芜的修道之地就会在那位财神爷的财库里边了。”
如果柴芜得了小陌的那把飞剑,再被她成功炼化为本命物,汲取灵气的速度就会更加惊人,如龙汲水。
陈平安有些为难。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飞剑,不要任何传道名义,绝不会与魏将军抢徒弟。如果可以的话,公子都不用说是我送的。”
越早给出那把飞剑,越早炼化,柴芜的大道裨益就会越大。
陈平安皱眉说道:“这只是其一,你的境界修为怎么办?”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会跌境,可终究会折损修为,影响到小陌出剑的杀力。
就像小米粒说的那句无心之语,天底下谁挣钱都不容易。
那么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颈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颈,小陌的飞升境圆满巅峰亦是不一般的巅峰。”
为人处世,小陌与自家公子已经学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门在外,跌境为敬,与那酒桌上的先干为敬你随意是一个道理。
其实些许修为折损,对小陌而言确实影响不大,真要有什么递剑分生死的机会,无非是祭出那把胜负手飞剑的事情而已。
所以赠剑此举还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觑了浩然山巅修士的杀力。
连同自己在内,蛮荒天下的那拨长眠修士注定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也不是防御最强的那个。但小陌可以笃定一事:自己绝对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蛮荒天下掺和什么了,而浩然天下能够让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巅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约莫是双手之数,何况相当一部分都与自家公子关系不错,比如白帝城郑居中、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刘聚宝。
陈平安正色问道:“小陌,你真想好了?”
小陌点头道:“就有劳公子转赠此剑了。”
他双指拈起,好似虚握一物,随后出现了一道剑气流转的鲜红色彩,如一条火龙。
竟然是那把大炼的本命飞剑,就这样被小陌从本命窍穴当中硬生生剥离扯出,最终凝为一枚长约三寸的火红剑丸……
陈平安忍不住骂道:“小陌你大爷。”
剑修剥离本命飞剑一事伤及大道根本,哪有小陌这么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
陈平安不得不第一时间祭出笼中雀帮忙遮蔽天机气象,不然估计整艘风鸢渡船都要误以为遭遇了大修士的术法轰砸。
然后陈平安取出一只自己亲手制造的槐木剑匣,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如今都没个名字的本命飞剑,气笑道:“这么一份天大的见面礼,具体怎么送,该怎么跟小姑娘说道此事,容我先想一想。肯定是要说清楚的,我可没脸贪功瞒报。”
小陌难得玩笑道:“公子不要贪墨此物就行。”
陈平安直愣愣看着小陌。跟谁学的?
之前朱敛私底下找到自己,对小陌赞不绝口,因为小陌与他说了一句“落魄山中,多赤子之心,约莫是近朱者赤的缘故”。
小陌尴尬一笑。自己果然不适合这么轻佻地聊天,还是得本色做人,与谁学都不如与公子学来得事半功倍。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飞剑名字就叫薪火吧。”
薪火相传,希望柴芜得此福缘,此后修行路上能够多加珍惜,将来若是遇到类似的有缘者,也能如今天小陌这般,继续将这把飞剑传承下去。
小陌笑道:“有点憧憬未来了。”
风鸢渡船在中岳附近一处名为苦葫芦的仙家渡口停岸,因为有大小两座湖泊相连,形若葫芦而得名。
其实湖水极为清冽,至于为何名字中会有个“苦”字,山上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渡口那边,山君晋青和一个文气浓郁的青衫文士并肩而立,此外还有卢白象和元宝、元来两名弟子。只不过苦葫芦渡人多眼杂,师徒三人已经悄然登船。
卢白象如今是中岳某座储君之山的供奉,元来还曾在山中得到一桩仙缘。
有周米粒在,就没有陈平安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所以这次元宝去往桐叶洲见着曹晴朗时,陈平安就得多瞧几眼,看看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旧朱荧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最终还是没能离开正阳山,跟随晋青来中岳修道,而是去了一处被正阳山祖师堂命名为篁山的地方,负责筹建正阳山下宗事宜。一旦摘掉宗门“候补”的二字后缀,元白就会成为一宗之主。只不过元白的境界多半会在元婴境停滞不前了,这也是正阳山放心让他来主持未来下宗事务的根源之一。
可晋山君还是很念陈山主的这份情,所以爽快答应落魄山,以后风鸢的停岸费用一律打五折。
上次崔东山坐镇渡船南下桐叶洲,中途停歇苦葫芦渡时,渡船之上还有个化名邵坡仙的剑修,晋青并未与之见面。但是等到这位大山君下船返回祠庙后,就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与那条倏忽间没入白云中的渡船遥遥作揖拜别。
陈平安带着小陌下了渡船,笑着快步前行,抱拳行礼道:“见过晋山君、吴郡守。”
青衫文士正是老熟人吴鸢,当年在龙州槐黄县碰了一鼻子灰,仕途上布满了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丢下的软钉子,最终黯然离开龙州,被贬谪到了中岳山脚处的一个小郡,如今成了个大骊偏远边境的官员,官身依旧是郡守。
作为国师崔瀺的记名弟子,又是龙州槐黄县的首任县令,仕途简直是高开低走得无以复加了,在当地官场看来,吴郡守最多就是去陪都的小九卿衙门捞个闲职养老。谥号?追封?做梦呢?但是陈平安知道,吴鸢很快就会被回调,破格升任为旧龙州、新处州的“新任”刺史。
晋青抱拳,朗声笑道:“见过陈山主。”
吴鸢作揖还礼,微笑道:“吴鸢拜见陈师叔。”
被吴鸢称呼为小师叔,让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今天来,是与晋青商议开建采石场、砍伐木材、购买河砂三件事。当然,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木石,只说中岳一座储君之山独有的古檀木,在宝瓶洲的名声就仅次于豫章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国宫殿栋梁廊柱和卤薄仪仗的首选。朱荧王朝专门在山脚设置了采办处,一直被皇室垄断开采,都不是什么按棵售卖,而是论斤卖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东山跟晋青谈妥了意向,却没能谈拢价格,就只好让先生亲自出马了。
南边的桐叶洲几乎处处是遗址废墟,陆陆续续复国,对于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地大物博的桐叶洲本地当然也有,只是一来开采不易,二来各个仙家一样需要恢复祖师堂,总要先紧着自家的仙府重建。再加上桐叶洲山上山下,比阔一事蔚然成风,争抢着当那冤大头,哪怕拴紧裤腰带,或是与人赊账借债,都要将皇城宫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战前更加气势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静看着自家公子与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谈笑风生,价格一事,都没什么好事多磨的,好像晋青就只是等着自家公子露个面而已。
三件事甚至无须落魄山派人监工,晋青只让陈山主放心便是,细水长流的买卖,没必要为了几枚神仙钱丢了自家中岳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点头称是,没来由想起一个可能是出门没翻皇历的仙家门派,好不容易从魏檗的北岳地界搬迁到了中岳,结果就碰到了山君晋青大办了一场夜游宴,真是个足可令人热泪盈眶的意外之喜……
风鸢渡船继续南游。
种秋和卢白象,两个出自福地的同乡人久别重逢,就相约对弈几局。
小陌在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
凝伫久,闻棋子落枰声,一声声静。
一间屋内,于斜回盘腿而坐,正在吐纳炼剑,崔嵬就在一旁观察弟子的气机流转,寻找细微处的瑕疵。
裴钱在船尾给赵树下教拳,有那么点代师授业的意思。
赵树下练拳专一,只在撼山拳上边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颈。
境界不低,却也不高。
不低,是相对于一般的纯粹武夫;不高,是相较于师父的落魄山。
无论是前辈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还是同龄人裴钱、岑鸳机、元宝、元来他们,赵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都显得极为平常,毫无悬念的垫底。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
教拳不喂拳,等于白忙活。切磋一场,裴钱出手极有分寸,不仅压境,不管是拳头还是肘击、脚踹,都点到为止。可即便如此,看似蜻蜓点水,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
等到裴钱收拳停步,赵树下脸色微白,手臂颤抖,摇摇欲坠。
双方各自后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钱轻声说道:“赵师弟,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递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终究差了点意思。”
毕竟是同门,所以裴钱说话还是很克制了,措辞谨慎,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
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其实知道裴师姐的良苦用心。
裴师姐给他喂拳,就是浪费师姐的时间。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弟,你的拳意气象其实很好,得了个‘正’字之意,再接再厉。”
赵树下的六步走桩早已炉火纯青,但是武夫问拳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远远算不得有什么优势,与人越境问拳就更是奢望了。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打了个酒嗝,开始修行,继续炼化那把名为薪火的飞剑。
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个炼物仙诀,但是学问太高深了,字数还多,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她就像喝高了,头晕……
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过来跟自己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就大致听明白了,只需要用点心,将那口气像蛛网一样散开,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
有人帮忙指路,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
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纳兰玉牒在帮忙打杂。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一手翻动账本,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从韦文龙到张嘉贞,再到纳兰玉牒,只说账房先生,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先前传授柴芜炼物之法,反复说了两遍口诀,一问一答。
“听明白了吗?”
“听不懂。”
“记住内容了吗?”
“记不住。”
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喊来小陌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