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还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大骊龙州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
骑龙巷里,箜篌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
错觉?当然不是错觉,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着一袭雪白长袍,站在落魄山门口的桌子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周米粒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过来,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口渴,又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周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没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人还站着,她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不久前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那人笑道:“好的。”
周米粒很快就回来了,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地递给那人一杯热茶。那人双手接过,道了一声谢。
周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一头的竹椅上坐着,其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地晃着袖子走了过来,远远喊道:“哟,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周米粒答道:“嗯,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周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慢慢站到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周米粒之间,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那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于是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行亭里边一个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那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越看他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可以啊,约莫是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你不用喊我世伯,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只要你师父不在,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人笑容颇堪玩味,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是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弟子面前从没提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定要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着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云雨阗阗。老剑刃涩,神采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心想:这是在跟我拽文呢?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他再无半点怀疑,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白玄和赵树下偷摸到这来的,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同时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深,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都得死,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为上,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阻拦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郑居中摇头。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为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少装傻卖痴了,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了。他竖起两根手指,随后又加了一根——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里,我跟你家先生已经谈妥,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
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他是有怀疑的。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的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玄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晟给吓得魂不守舍。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晟,很快就还给了他。
其实那会儿崔东山已经将那对联的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晟的手书字迹无疑。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在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就已经捷足先登,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晟”曾经有过一番心声,贾晟自身就像一个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毫不知情。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闲?”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他有了太多的牵挂。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拈子落子不言不语,但神色却像是在告诉他: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我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我,只要棋局够多,你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自己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自己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就只是想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儿。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就算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任你在桐叶洲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而是遇事喜欢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他极少如此吃瘪,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就算愿意出剑,也未必护得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儿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又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圣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