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后手对后手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所擅长的。”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

各自饮尽一杯酒后,小陌想了想,道:“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都未能将其杀掉,让仰止被朱厌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他赶紧施展术法让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

小陌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看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笑意。

没办法,这只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还是对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的记忆。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自然而然,他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内。

小陌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

他环顾四周,继而感慨:“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熄,甚可怖畏。”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他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地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

陆沉搭不上话了。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似乎有个大遗患?”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也不会问拳白帝城。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点头称是,然后眺望远方,笑道:“我学剑快,出剑更快。”

只有提及剑术一事,才流露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大妖该有的气势。

之后陆沉就与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青冥天下的疆域大致分为十九洲,而浩然却是九洲,由此可见,两座天下的山运和水运相差悬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天下,也还是有些寺庙存在,那些佛门龙象,佛法之艰深、不可思议之妙,超乎想象。陆沉就曾游历天下,将大寺逛了个遍。曾有一位寂寂无名的小庙老僧近乎天心了,所处之室一丈见方之地却能容纳数千师子之座。

玄都观孙道长和吴霜降就不用说了,那个绰号小白的岁除宫守岁人看似被高估,其实是一直被低估。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行踪不定,游戏人间。

大修士元唤仙,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腰别一支铁笛,自称“天知我赤诚”,却是“天以百凶养一词人”的存在。

一位山阴羽客,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陆沉一口气提了十几个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迹都可以写成一部神异志怪。

至于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林江仙,还有闰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结果习武半点不辛苦,即便转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这么管用,陆沉就给自己改名陆有敌,道号蝼蚁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类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庙。既管着整座天下,辖境之广,就像一座宗门的私家地界,反观真正属于文庙的领地,其实就只有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

这些事情,都是陆沉与小陌道友一见如故的酒桌谈资,只是不小心给年轻隐官旁听了去,怎么能算他白玉京陆掌教通敌叛变呢?冤死个人。谁敢冤枉贫道,贫道可就要搬出余师兄了。

陈平安虽然如老僧入定,其实陆沉和小陌的对话都听得分明。

宁姚之前从五彩天下仗剑飞升浩然是临时起意,不然她可以给陈平安带来一份关于青冥天下的谍报,都是飞升城剑修四处搜集而来的,大致记录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内发生的大事。

陆掌教的这些“谍报”当然很能查缺补漏,而且相对于那些传闻,会更加接近真相。

“陆道友的第二家乡高人辈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会更加高不可攀。”小陌大为感慨,“以后我就不去游历了。”

陆沉笑着不说话。这话说得早了。

小陌问道:“公子的家乡是怎么个地方?”毕竟自己以后就要在那边落脚了。

陆沉满脸得意扬扬,一手持杯轻轻摇晃,一手下筷如飞,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问对人了,小道在那儿摆过多年的算命摊子,风评极好,有口皆碑,老幼妇孺瞧见了小道,眼神脸色都透着股发自肺腑的热乎劲儿。打个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剑气长城是怎么个被待见法,小道在那旧骊珠洞天就是怎么个受欢迎法。”

小陌身体前倾,一手虚扶袖子,一手从菜碟里边拈起颗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这才口齿清晰地点头道:“陆道友人缘好,不觉奇怪。”

陆沉抬起持筷之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边,听你家公子一句劝,真要小心做人了。至于缘由,且容小道为道友慢慢道来。”

小陌听陆沉言语间对那座旧骊珠洞天充满了戒备,微微皱眉,忧愁不已。

果不其然,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士啊。

不过最凶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因为暂时无须归还剑术。

一旦陈平安在城头刻了“平”“安”,或“清”“都”,自己就会被那个至高存在带回城头,然后站着不动,被陈平安砍掉境界,直到砍出个刻字战功。

加上先前已有的“陈”字,可能就会凑成两个名字了,要么是陈平安,要么是陈清都。

陈清都,小陌当然很熟,是一个早年资质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稳的剑修,而且在登顶之后,人族一众剑修当中就属陈清都最难缠,出剑最狠,怪话还多。

陆沉举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担任护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摇头道:“不是什么护道人,我只是死士。”

他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双方久别重逢,哪怕万年之后,他依旧感激涕零,敬畏之情不减丝毫。

他是绝对不会还手的,这与双方剑术、境界高低没有半点关系,不然就算对上了白泽,假使起了争执,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争,他就算打不过,难不成连拼死一搏都不会?剑修什么时候只会与境界更低之辈递剑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了跟白泽曾从人间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后来占据托月山的大祖、开辟英灵殿的大妖初升,身为天地间的第一位修道之士,还有与陈清都一个辈分的剑修元乡、龙君,他哪个没打过?当然,都输了。

“小陌兄,你觉得为人最紧要事为何?”

“长久活着。”

比如万年之前,他结网捕捉天上一切“飞鸟”,鸾、凤、鹤之属,皆是果腹食物。

“陆道友似乎并不认同?”

“是得讲良心。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人。”

小陌迅速翻检心湖书籍,寻找“国士”这个词语的含义。

“你在返乡之前,能不能去见一下仙槎?”陈平安突然开口问道,“当然,不是让你承认他的首徒身份,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

仙槎,又名顾清崧,是个不以境界名动浩然的奇人,曾经帮着陆沉撑船泛海访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贺小凉视为师尊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在文庙曾经答应过陈平安,以后会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陆沉气笑道:“你就这么不把跌境当回事?!”

陈平安说道:“习惯就好,熟能生巧。”那是你不知道我当年在这儿碎过多少次金丹,跌过多少次境界。

小陌由衷感叹道:“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说道:“没问题,答应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见一面而已。”

陈平安竟然犹有余力丢给陆沉一物,陆沉接过手后,见竟是那珊瑚笔架,惊喜道:“送我了?!”

年轻隐官斜视一眼陆掌教,陆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尽量跟王洞之争取来半座龙宫的收益,只是咱俩怎么分账?”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看着办,凭良心。”

小陌笑着点头。看来公子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先前说话多客气,到了陆道友跟前,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陈平安说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宝瓶洲云霞山那边,你得帮我想出个应对之策,如果可行,我们就四六分账。”

当年云霞山蔡金简帮忙飞剑传信,陈平安必须还上这份香火情。何况刚认识的那位耕云峰峰主黄钟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个酒友了。

云霞山在近百年之内挡不住气运流散的趋势,皮囊内空,所以就算被云霞山跻身了宗门,不出三百年,绿桧、耕云在内的云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开峰的灵秀山水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沦为不宜修行的灵气稀薄之地。而云霞山的这种气运衰落颇为古怪,在当时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看来,甚至不是两张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决的。

“妙不可言,贫道刚好有件宝物与那云霞山颇有缘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对症下药。”陆沉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圭,云纹浮雕。此物有一大奇异,即颜色能随季节更替而变化,显现出不同的祥瑞图案、古篆文字。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有劳陆掌教在海上见过了顾前辈,再登岸亲自走一趟云霞山。”

陆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陈平安笑道:“学一学杜俞。”不然以后得闲再去耕云峰找黄钟侯喝酒便少了几分滋味。

陆沉问道:“杜俞?何方神圣?”

陈平安却没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陆沉就只好继续与小陌喝酒,不再言语。

小陌看着那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孤独之感。谁知求道不求鱼,此时方认自由身。

“郑居中不愧是郑居中!”陆沉突然面露喜悦,“这都完完整整挡得下来,而且半点无遗漏,还顺手解决掉了一些个隐患。”

陈平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来壶酒。”

陆沉抛过去一壶来自神霄城的桃浆仙酿,陈平安揭开泥封,喝了一大口,轻声道:“他娘的,老子终有一天要干死这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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