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所有美好

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门面的。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不过这是魏晋跻身上五境之前的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是他还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上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个半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他如今身负三份武运,其中两份还是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时,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他的。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可惜这就不是他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就那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什么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

高明转头望向师父,显然也有些疑惑。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刻字的老剑仙,还是各自家族的一家之主,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的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让整座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

“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为了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

高明斜眼看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

马苦玄蹲在城头:“干吗侮辱傻子?”

以前在家乡小镇,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我要找点乐子。”

余时务无动于衷。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不是不可以走,只不过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就只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此外,他们也都将这个宝瓶洲年轻修士当傻子了:你跟我们聊这么多做什么?要不是听说对方来自真武山,早赶人了。

余时务有些无奈。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

高明埋怨道:“余师伯祖,跟些傻子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嘛,半点不爽利。”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又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在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说完便独自离开了。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

马苦玄突然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出手讲点分寸,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意。”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

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个个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流转。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

落魄山中。

天气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里几乎没有落脚地,一个个大竹编无眼筛子和大柳条簸箕上都晒满了干红辣椒,红艳艳的。

檐下廊道里,朱敛躺在一把躺椅上闭目养神,轻摇蒲扇。

岑鸳机今天沿着山道走桩完毕,就来这边坐一会儿。她喜欢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单单是因为朱敛带她上山,领着她走上习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鸳机也把朱老先生当作唯一的亲人。

老先生会经常劝她多下山,回州城的家看看爹娘,说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烦,更不要把落魄山当作一个躲清静的地儿。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当下的烦心事,也躲不过将来的后悔。

人生最徒劳无功,无非是追悔一事。异乡游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纸鸢,唯有心中思念,成为那根线。如果一个人对家人和故乡都没有了眷念,就真成一只断线纸鸢了。那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离离原上草,枯荣由天不由己。

老先生还说岑鸳机算运气好的了,离乡这么近,回家其实就几步路而已。不过近了也有近了的烦忧。

岑鸳机之所以喜欢跟朱老先生谈心,大概就是因为老先生说理讲话从不端长辈架子,一定要晚辈当下就将道理听进去。

朱敛笑问道:“鸳机,这些年走桩,累计多少拳了?”

岑鸳机答道:“今年开春到了两百万拳,后来就不去计数了。”

朱敛又问:“怎么不数了?是觉得记这个没意思,还是哪天突然忘记,之后就懒得数了?”

岑鸳机老老实实说道:“刻意记这个,练拳容易分心,好像练拳就只是为了个数字。”

朱敛点点头:“很好啊。公子曾经与我私底下说过,什么时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记住递拳次数,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时。”

岑鸳机说道:“山主学拳天赋确实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此事。

朱敛问道:“还有呢?”

岑鸳机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有了。”

朱敛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欢喜欢喜欢之人,讨厌讨厌之人。”

说得绕口,不过岑鸳机又不笨,听得明白。她解释道:“我并不讨厌陈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当年第一印象差了点,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后来在山上,我不怎么理睬山主,其实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

“理解。”朱敛点点头,“鸳机,说实话,公子对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会答应,还担心你会多想些有的没的,公子都要收你为嫡传弟子了……嗯,就像那个赵树下。公子的这种看好,不是觉得你或赵树下将来一定会有多高的武学成就,就只是觉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纯粹分两种,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达拳法极快,后者要相对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视线。”

岑鸳机有些惊讶,轻轻嗯了一声:“山主的想法蛮好。”

她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后,朱敛手里蒲扇的摇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敛带着笑意喃喃道:“驿柳黄,溪涨绿,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来龙去脉,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伤也。”

岑鸳机只是听着,便有些淡淡的伤感。

朱敛转头笑道:“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对吧?”

岑鸳机忍住笑,点头道:“她很喜欢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门口看门翻书,元宝都会故意加快脚步,匆匆转身登山练拳。”

朱敛继续道:“那么元来那小子偷偷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偷偷知道?”

岑鸳机微微脸红:“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欢他啊。”

朱敛放下蒲扇,轻声道:“观海者难为水,痴心者难为情哪。男女情爱之苦乐,不过是意中人变成了忆中人,心上人变成了枕边人。”

在岑鸳机这边,即便是一样的话,从朱老先生和郑大风嘴里说出,就是大不一样的意思。一个是久经沧桑的和蔼老者,一个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坯子。幸好郑大风有贼心没贼胆,从不对她毛手毛脚。

岑鸳机突然说道:“山主又出门远游了。”

朱敛嗯了一声,缓缓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闲。”

骑龙巷两间铺子的人数越来越多。

压岁铺子本来有代掌柜石柔和绰号阿瞒的周俊臣,前不久还多出一个名叫箜篌的白发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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