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哟,有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横嘛。”
“哈。”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去红烛镇结账。”
朱敛眼睛一亮,随手翻了几页,咳嗽几声,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气,你竟然帮我买这样的书?”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却见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陈灵均唉声叹气,跟老厨子抱怨:“当初我就不建议小哑巴下山,在铺子当差,容易学坏了。”
十万大山,弟子和看门狗都不在,暂时只剩下老瞎子独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袭青衫,斩龙之人,如今化名陈清流。
陈清流笑问道:“听说前辈破天荒收了个开门弟子。”
老瞎子点点头。
陈清流站在崖畔,没来由地说道:“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钓鱼挂蚯蚓,是可以露出钩尖的。”
老瞎子没好气道:“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岳,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还是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毛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只是无意间低头一瞧,就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上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
两位年龄悬殊却牵扯颇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头上,而且如出一辙,勾着肩膀,双手笼袖,一起看着南方的战场遗址。
陆沉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笑道:“咱俩这会儿要是再学那位杨老前辈,各自拿根旱烟杆,吞云吐雾,就更惬意了。高登城头,万里目送,虚对天下,旷然散愁。”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讥笑三教祖师是那天地间最大的几只貔貅,只吃不吐。
陈平安眼中所见,却是草木稀疏,剑气摇动,仿佛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剑气冲斗牛,一位在战场上披头散发、浴血奋战的剑修,曾经醉卧廊道,斜靠熏笼,手持酒泉杯,剑仙名士俱风流。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宫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见了高魁此生第一剑学自祖师,故而最后一剑,当问祖师龙君。有早已心存死志的女剑仙周澄、老剑修殷沉,有那战场唯有一死才可释然的陶文,还有一位位原本风华正茂的年轻剑修,背对城头,面朝南方,生递剑死停剑……
陆沉看着这个脸上并无半点愁苦的年轻隐官,感叹道:“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替文庙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谁敢信?说真的,当年如果在小镇,有谁早早告诉我会有今天,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曾经带着转投门下的嫡传贺小凉,去见过诸多不一样的“陈平安”:有陈平安靠着勤勉本分,成了一个殷实门户的男人,修缮祖宅,还在州城那边购置家业,只在清明、年关时分,才拖家带口,回乡上坟;有陈平安靠着心思活络,成了薄有家产的小铺商贾;有陈平安继续回去当那窑工学徒,手艺愈发纯熟,最终当上了龙窑师傅;也有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浪荡汉,终年游手好闲,虽有善心,却无为善的本事,年复一年,沦为小镇百姓的笑话;还有陈平安参加科举,只捞了个举人功名,变成了学塾的教书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红烛镇,经常独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陆沉竟然开始煮酒,自顾自忙碌起来,低头笑道:“天欲雪时分,最宜饮一杯。毕竟每个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陆掌教,什么擎天架海,听着就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是家乡一句老话说得好,力能胜贫,谨能胜祸,年年有余,就能一年好过一年,不用苦熬。”
陆沉点头道:“小镇民风淳朴,乡俗俚语老话连篇,我是领教过的,受益匪浅。我也就是在你家乡摆摊年月不久,只学了点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每次去大玄都观拜访孙道长,谁教谁做人还两说呢。”
不知是被陆沉一语中的的缘故,还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天上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一些在魏晋、曹峻那边城头游历的浩然外乡人,自然倍感惊喜,大雪时节,风景愈发奇绝,地广人稀风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着煮酒的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一句:“出门在外,路要稳当走,饭要慢慢吃,话要好好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真心无甚意思,陈平安,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笑呵呵点头道:“此时此地此语,听着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边就是宁姚,陆沉那边站着个刑官豪素。
齐廷济和陆芝暂时都没有离开城头。
四位都是剑气长城的自己人。
只有这位家乡在浩然天下,却跑去青冥天下当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家伙,是不太讨喜的外人。
所以陆沉在与陈平安说这番话之前,偷偷以心声言语询问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隐官大人让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犹豫给出答案:“在别处,陈平安说什么都不管用,在此地,我会认真考虑。”
其实陆沉对于山上斗法一事,最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比如游历骊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较劲,当年如果不是为师兄护道,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乡,他才不管齐静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称祖。人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天地不还是那座天地,世道不还是那个世道,与他何干?
不过懒散如陆沉,也有佩服的人,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痴情和偏执。孙道长将仙剑太白说是借,其实等于送给白也,是一种任侠意气的自由。孙怀中作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又是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一旦老观主手持太白,跻身十四境,陆沉那位真无敌的二师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干一架。
至于老大剑仙陈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换取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未来千年万年的大自由,何尝不是一种人心大自由。
而陈平安以隐官身份,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转。
陆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陈平安未能亲手斩杀一只飞升境大妖,在城头刻字。不管陈平安刻下什么字,只说那份字迹和神意,陆沉就觉得光是为了看几眼刻字,就值得自己从白玉京时不时偷溜至此。
陆沉给陈平安递过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论道的那份气势,跻身仙人境有谱了,很有谱,可喜可贺。我在这儿就当是先行祝贺,至于贺礼嘛,就先欠着,赊个几年,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尽管找我讨要,我去白玉京几处相熟的城楼打趟秋风。”
陈平安好像没有任何戒心,直接接过酒碗就喝了起来,陆沉高高举起手臂,又给身边站着的豪素递过去一碗,剑气长城的隐官和刑官都接了,陆沉身体前倾,问道:“宁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独有仙酿,姜云生刚刚担任城主,我辛苦求来的,姜云生就是那个跟大剑仙张禄一起看门的小道童,如今这个小兔崽子算是发迹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公事公办。”
宁姚说道:“不用。”
陆沉也不敢强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担心那座五彩天下,担心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势力,会不会在未来某天就给宁姚一人仗剑驱逐殆尽。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问道:“埋河水神庙边上的那块祈雨碑,道诀内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何处?”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叶洲一处大渎龙宫,只是过于岁月悠久,连姜尚真的玉圭宗都无据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当真的志怪传奇,当年钟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大伏书院也并无录档。
陆沉擦了擦嘴角,轻轻摇晃酒碗,随口道:“哦,是说玉简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诀啊,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与我确实有点芝麻绿豆大小的渊源,且放宽心,此事还真没什么长远算计,不针对谁,有缘者得之,仅此而已。”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希望我传授给陈灵均?”
这正是陈平安迟迟没有传授这份道诀的真正理由,宁可将来教给水蛟泓下,都不敢让陈灵均牵扯其中。
陆沉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估摸着这家伙是不愿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
陈平安好奇问道:“陈灵均与那位龙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上心?”
陆沉白眼道:“你门路多,自己查去。大骊京城不是有个封姨吗?你的真身离着火神庙,反正就几步路远,说不定还能顺手骗走几坛百酿。”
封姨除了扫荡百福地一事,还有个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算是对那位龙女的一种大道庇护。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逃遁路线,看似慌不择路,在东宝瓶洲主动登岸,除了寻觅杨老头的飞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风生水起”的封姨,能够帮忙从中斡旋,说几句好话,不然青童天君完全没理由理睬一条真龙的死活。更何况在绝大多数的远古神灵余孽眼中,司职水运流转的天下蛟龙之属,皆是叛逆之辈。
陈平安又问道:“大道亲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资质,先天使然,还是别有玄妙,后天塑就?”
陆沉气笑道:“陈平安,你别逮着我就往死里薅羊毛行不行?咱俩就不能只是喝酒,叙个旧?”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别摆弄藕断丝连的神通,借助石柔窥探小镇变迁和落魄山。”
陆沉悻悻然道:“不是给崔东山打断线索了吗,翻旧账多没意思。再说我就是无聊,又不会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见过陆抬了?”
陆沉点点头:“藕福地一分为四,他占据其中之一,修道顺遂,高枕无忧,比当年那个丁婴更加像太上皇,还在一处名叫芙蓉山的风水宝地,养了条狗。不过陆抬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鱼市旁边,跟一个小姑娘合伙开了个酒楼,生意兴隆。别的酒楼酒肆,多是老板娘风韵犹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楼倒好,每天莺莺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陈平安递过去空碗,说道:“那条狗肯定取了个好名字。”
陆沉接过碗,又倒满了一碗酒,递给陈平安,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问道:“在齐先生和阮师傅之前,坐镇骊珠洞天的佛道两教圣人,各自是谁?”
陆沉说道:“你有完没完?”
陈平安说道:“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之前那个。”
陆沉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身为道门中人,不愿意与佛门过多纠缠:“你还记不记得窑工里边,有个喜欢偷买脂粉的娘娘腔?稀里糊涂一辈子,就没哪天是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后落了个潦草下葬了事。”
陈平安点点头,皱眉道:“记得,他好像是杨家药铺女武夫苏店的叔叔。这跟我大道亲水,又有什么关系?”
听刘羡阳说过,药铺的苏店,小名胭脂,不知为何,好像对他陈平安有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她在练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够超过自己。陈平安对此一头雾水,只是也懒得深究什么,女子毕竟是杨老头的弟子,算是与李二、郑大风一个辈分。
陆沉笑道:“关于那个可怜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个儿去问李柳,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当年我在小镇摆摊算命,是有规矩限制的,除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不许随便对谁追本溯源。”
陈平安低头喝酒,视线上挑,还是担心那处战场。
凭空多出一个刑官豪素,其实再加上齐廷济和陆芝,是完全可以联袂远游一场的,只是天晓得这是不是陆沉的某个算计。怕就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打乱文庙的布局。
陆沉唏嘘不已:“总是有那么一些事,会让人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掺和了,只会意外横生,不帮忙,心里边又过意不去。”
陈平安收回视线,道:“所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不如陆掌教逍遥,悠然自得。不系之舟,无牵无挂。”
陆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陆沉,自然有几分逍遥,可昨日之小国漆园吏,那也是要跟河道官员借钱的,跟你一样,也寒酸落魄过。长长常常难遂愿,时时事事不自由,所幸我这个人看得开,擅长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所以我的每个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陈平安说道:“是要与陆道长多学一学修心。”
“修心一事,学谁都别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