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共斩蛮荒

少年赵端明靠着墙壁,嗑生看热闹。

结果发现自己的陈大哥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个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圣老先生。

赵端明不愧是天水赵氏子弟,立即回过神,牙齿打战,与自己师父以心声道:“师父,他好像是……礼圣。文庙礼圣!”

要是没有文圣老先生在场,再有陈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认不出来。谁敢相信,礼圣真的会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说自己见着了礼圣,爷爷还不得笑呵呵来一句,傻小子又给雷劈啦?

作为一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庙都没少敬香,认不出文圣老爷很正常,实在是真人容貌与挂像差得有点远了,再者文圣的神位、挂像还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礼圣不一样啊,一年又一年地挂在各个文庙里,就那么陪着至圣先师。

老修士绷着脸,大手一挥,横移数步,让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门口那边了,少年才舍得转头收回视线,发现自己师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滞,那叫一个汗如雨下。最后师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动给了少年一壶酒,然后一起默默喝酒。

“师父。”

“干啥?”

“真别说,你老人家真是一条汉子,以前总觉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侠仙子无数,就是为人硬气,能让国师都要高看一眼,这会儿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后你再唠叨那些老皇历,我肯定不会当作耳旁风了。”

“闭嘴,喝你的酒。”

“师父,我觉得吧,照目前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下次咱俩拦的人,得是至圣先师了吧?”

“滚一边去!”

“师父你跟我急眼作啥啊,亏得我提醒你这是礼圣。”

“来点盐水生。”

人云亦云楼外边的庭院,小院幽静,寻常材质的青石板,院子两边角落,分别栽有几丛翠绿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树,不曲不欹,直而无姿。

四人围坐石桌,辈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钱就站着。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后,裴钱则站在师娘身边。

陈平安取出了一坛百酿和四只神杯。

礼圣笑道:“竟然是百酿,好多年没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着,坐着就好了,我来为礼圣倒酒。”

“先生,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乡,还是每天殚精竭虑,半点没个闲,替太平山看守山门,跟人起了冲突,连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要帮着正阳山清理门户,换一换风气。一趟文庙之行,都不说别的,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入了郦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么个眼高于顶,怎么个说话带刺,说实话,连我都怵他。如今你又来这大骊京城,帮忙梳理脉络,力所能及地查漏补缺,结果倒好,给恩将仇报了不是,就没个片刻省心的时候,先生瞧着心疼,要是再不为你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里边,不得劲!”

礼圣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位,微笑道:“不如我来倒酒?”

至于老秀才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习惯就好。早年文庙议事,老秀才可没少说,反正一条文脉就他一人在场,随便喷唾沫,都没个误伤的顾虑。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着关门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礼圣,自家先生,宁丫头,陈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礼圣说道:“稍等片刻,回去两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礼圣何必如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老秀才就只有一声叹息,再不言语什么。

阻拦个屁啊,就只是这么个眨眼工夫,礼圣其实“回去”皆已做成,最终回到了“当下”。

逆流光阴长河,推本追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谓“回”。

沿着光阴长河,同一方向,顺水远游,快过流水,是为“去”。

礼圣微笑道:“并无遗患,你很小心。”

既然说的是那个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当然就是说眼前这个陈平安了,其实并无两样。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道:“辛苦礼圣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礼圣,方才去了多远?”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礼圣说道:“不用担心,不算远。”

老秀才开始施展一门连关门弟子都未学走的成名绝学——耍无赖:“别跟我整这些虚的,说,到底走了多远!”

礼圣转头望向陈平安,以眼神询问,好像答案就在陈平安那边。

陈平安又无法装傻,只得硬着头皮给出心中答案:“禅宗有言,说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陈平安家乡那边有句老话,与菩萨许愿不能对外人说,说了就会不灵验,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老秀才双手举起酒杯,满脸笑意:“那我先提一个,礼圣,一个人喝酒没啥意思,不如咱哥俩先走一个,你随意,我连走三个都没事。”

好好一顿原本谁都不会劝酒的酒,愣是给老秀才折腾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气。

礼圣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礼圣酒量不行,自己就别瞎客气了,跟着抿了口酒,这可是自己关门弟子好不容易挣来的酒,悠着点喝,回头自己那几壶百酿,得送出手才行。

陈平安问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先前在客栈那边,他是不是已经见过礼圣了?”

礼圣点了点头。

陈平安彻底无语。

这种事情,还怎么算那先后顺序?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佛家则有那十方无量无边世界的说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强字之曰道。陆沉那家伙就直接说道在蝼蚁、杂草、屎溺中。

礼圣喝了口酒后,冷不丁说道:“如果想要跻身十五境,就需要彻底超脱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锢。”

老秀才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平安越发怔怔无言。

宁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钱对视一眼,一个满脸忧虑,一个神色自豪,前者轻轻摇头,后者瞪了他一眼。

礼圣准备起身离开东宝瓶洲,顺便护送陈平安和宁姚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蛮荒大祖的那场“兵解”散道,后遗症太大,需要他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老秀才赶紧擦嘴,拉住对方的胳膊,道:“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给面儿?再聊聊,只是多聊几句,耽误不了什么,再说了,我的嫡传再传都在呢,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陈平安立即给礼圣倒了一杯酒,因为心中还有不少疑惑,想要借机问一问礼圣。

宁姚、裴钱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会这么开口吧。

礼圣只得重新落座。

陈平安心声问道:“先生,礼圣的真名,姓余,是恪守的恪,还是客人的客?”

关于礼圣的名字,书上是没有任何记载的,陈平安之前也从没有听人提起过。

礼圣说道:“是后者。”

陈平安有些赧颜。在礼圣这边,心声不心声的,确实意义不大。

礼圣笑道:“恪守规矩?其实不算,我只是负责制定礼仪。”

陈平安喝了口酒。

类似言语,大概就像阿良说我吹牛,宁姚说剑需要练吗,火龙真人说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剑仙说自己在剑气长城,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给先生倒过了一杯酒水,陈平安问道:“那只飞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书上记载的‘悬冢’?”

这种陵墓往往独属于远古帝王,里边机关重重,既不羽化飞升,又不入黄泉幽冥,就像一种另类的“不死”,既得到了长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约束。只是在浩然天下,历来只见文字记载,已经数千年不曾出现过实物,以至于连山上修士都只当作是一种神怪志异的无稽之谈。

礼圣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那个文海周密,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被宁姚寻出踪迹的这只飞升境鬼物,肯定是蛮荒天下一颗埋藏极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之际,蓦然打碎某条归墟航道,除了修士、渡船和兵马折损之外,这对于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个近乎致命的重创,换成任何一位练气士,都会内心惴惴。

到了蛮荒天下战场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将士,都要担心退路,尚未赶赴战场的,更要忧心安危,能不能活着见着蛮荒天下的风貌,好像都说不准了。

只是更可怕的,还是周密“万一”早就算到了这个结果,至于最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为之,不惜挥霍掉一只飞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让从浩然天下去往蛮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稳、安心,觉得再无半点顾忌和隐忧。

陈平安在宁姚这一向有话说话,所以这份忧虑是与宁姚直说了的。

宁姚的答案再简单不过,我只负责对不顺眼的人事出剑,后边的事,我管不着,你愿意想就多想想,不愿意想,就跟文庙打声招呼,让他们想去。

陈平安当时笑着答应下来,说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宁姚,才会让陈平安说起心思、心事,从无忌讳。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个人间多思多虑、思虑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张张苦瓜脸。

陈平安问道:“文庙有类似的安排吗?”

礼圣笑道:“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剑气长城那场十三之争,中土阴阳家陆氏,到底有没有包藏祸心?”

当时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各自派出十三人,捉对厮杀。

萧愻,陆芝,宁姚父母,岳青,米祜,张禄,姚冲道,李退密……

双方名单都是固定且挑明的,双方的纸面实力,大致相当,关键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后证明是极其不利于剑气长城的剑修的,简直就是步步落入蛮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宁姚父母合出阵,还有大剑仙张禄输给绶臣,如果不是阿良垫底出战,剑斩一只飞升境大妖,剑气长城就会满盘皆输。

陆氏一位老祖,曾经专门推衍天机,为此赔上了一身大道修为,而且他不是对外宣称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

礼圣摇头道:“是对方技高一筹。文庙事后才知道,是隐匿天外的蛮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议事,与萧愻一起现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联手数位远古神灵,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换斗的手段,算计了阴阳家陆氏。如果没有意外,初升如此作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凭此一举数得。”

让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

折损剑气长城的一部分顶尖战力。

在浩然天下的寻常修士眼中,一城剑修就可以赢得战争,这样的蛮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既然不谙兵略阵法,只会蛮力厮杀,顶尖战力还如此不济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个被关门打狗的下场。

所以完全可以说,那场十三之争,幕后的周密根本就没有想过让蛮荒天下那些所谓的大妖赢下来。

礼圣问道:“如果不是这个答案,你会怎么做?”

一直站着的曹晴朗屏气凝神,双手握拳。

裴钱细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陈平安如实回答:“阴阳家陆氏,就会是下一个正阳山,可能更惨。”

礼圣笑道:“山上恩怨我还是见过一些的。”

老秀才帮忙补了一句:“不也没管?”

陈平安欲言又止。

礼圣举了个例子:“人和蚂蚱。”

一个都没问什么,一个就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陈平安却点点头,懂了。

宁姚是懒得多想,终于开始举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钱是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蚂蚱断了条腿,还能活蹦乱跳。而作为有灵众生之长的人,撇开修道之人不谈的话,反而无法拥有这种强大的生命力。

陈平安一听到这个比喻,就立即联想到了仙家渡船,在陈平安早先的想象中,一条穿梭云海的渡船,照理来说,是环环相扣、极其精密的,但是一条仙家渡船的构建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关键阵法中枢,其余一切,其实要远远比陈平安想象的……粗糙。

那么同理,整个人间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的间隙和距离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亲师,一样也是如此,并不是一味亲近就是好事。

如果礼圣对浩然天下处处事事管束严苛,那么浩然天下就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于是会更好,还是会更糟糕,除了礼圣自己,谁都不知道那个结果。最终的事实,就是礼圣还是对很多事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是有意一样米养百样人?是对某些错误宽容对待,还是觉得犯错本身,就是一种人性,是在与神性保持距离,人之所以为人,恰恰在此?

崔东山曾经抛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论点,有人成为功德圆满的儒家圣人,或是成佛,或是成为白玉京的无垢真人,其实都是天大好事,那么假设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无错无过的圣人呢?假设人人都是文圣,是亚圣,又是如何场景?千万亿万人如一?到底是天大的幸事,还是会让我们这些修心不够的凡夫俗子,在今天就觉得有点心有余悸?

陈平安越想越远,自己浑然不觉,等到拿起了酒杯,喝过了一口酒水,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收敛那些神游万里的繁杂念头。

礼圣说道:“想好了要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礼圣开始挤眉弄眼。

礼圣摇摇头,毫无意义的事情,已经证实你这个关门弟子再无半点塑造出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犹不死心,再试试看。

礼圣还是摇头。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仿白玉京那个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场,还吵赢了那位死活看不顺眼文庙的老夫子。

礼圣没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经提前屁颠屁颠来到礼圣身边,伸出双手。

礼圣无可奈何,只得对陈平安说道:“此行远游剑气长城,你的情形会跟文庙那边差不多,类似阴神出窍远游。”

陈平安点头,然后伸出一手,将那把长剑夜游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刚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让陈平安比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就可以验证某个心中所想,说不定就能回答学生崔东山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就算最后答案还是不对,但好歹是先生对学生的一个答复。

下一刻,只有宁姚凭空消失,而留下来的陈平安,唯独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剑。

礼圣走向院门,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跟上。

陈平安转头对两位学生弟子笑道:“你们可以去书楼里边找书,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气。”

曹晴朗和裴钱进了书楼,裴钱没打算借书,却看到曹晴朗跟个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贼不贼的了,眨眼工夫,就拿了好几本。

裴钱没好气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没理睬她,很快就从手里拿书变成了怀捧一堆书,看架势,是有借无还的那种。

裴钱拿他没辙,要还是小时候的自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曹晴朗没来由说道:“你是不是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先生的栗暴?”

裴钱怒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可是暖树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确实秘密珍藏有一本册子,比所有账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为《栗暴集》……

师父每次敲过的栗暴,时间地点,具体缘由,都有详细记载。

曹晴朗转头,一脸讶异道:“还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诉先生去。”

他真是随便猜的。

裴钱呵呵一笑,十指交错,你这家伙要告状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曹晴朗笑道:“开玩笑的。对了,你知不知道,其实先生如今很担心你走江湖时太像他。”

裴钱愣了一下,皱眉道:“我学师父走江湖,但是总也学不像啊,再说了,如果哪天学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钱好像喃喃自语:“师父不用担心这件事的。”

曹晴朗问道:“这些话,你自己对师父说去。”

裴钱坐在门槛那边,背对着那么多的书,闷闷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书架,背对着门口那边,自顾自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说,师父就会一直担心你,只有你说了,师父才会真的放心,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

裴钱久久没有说话。

曹晴朗一直在找书和拿书,然后说道:“那我也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小时候的那个裴钱,我是一直不会原谅的,可能以后都不会原谅,之前在剑气长城,我是为了让先生和小师兄宽心,所以我撒谎了。但是现在的大师姐,我觉得很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因为她其实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没有撒谎,真正撒谎的,是今天这一次。

裴钱坐在门槛上,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曹晴朗转头问道:“裴钱,书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钱闷声道:“滚。”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钱始终没反应,曹晴朗只得作罢。

临近宅子大门那边,陈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人云亦云楼。

当年自己撑伞与曹晴朗走出雨巷,有个黑炭小丫头,孤孤单单一个人,久久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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