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祖师堂议事,没有一张空椅子,各位剑仙、供奉客卿都到场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管钱的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类似拨云峰这样的诸峰主人。靠后的,有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水月,至于搜集筛选情报一事,她只是挂了个名,没有实权。
座椅位置垫底的,是元白那个外人,对雪峰峰主。每次参加祖师堂议事,元白从不言语,比田婉还像凑数的。可是这位年轻剑修,曾经却是旧朱荧王朝双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属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好像这两位的下场都不好,都在寄人篱下。
元白从客卿升任供奉没多久,就仗剑下山,和风雷园黄河问剑一场,成功拖延住了后者的破境。元白的剑道成就,却也就此走到了断头路的尽头。
在对雪峰那边,元白身边只有个婢女与其相依为命。
只是这次一线峰议事,祖师堂里边有了两张新面孔,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上次开峰典礼很是隆重,一洲皆知。此人差点就成了龙泉剑宗的嫡传,不知为何,阮邛会主动放弃这么一个剑仙坯子。
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吴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和元白差不多。一些个向他道贺的心声言语,他根本就懒得理睬。吴提京本命飞剑名为鸳鸯。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如今正阳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筹备护山供奉袁真页跻身玉璞境的典礼。
披云山魏檗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正阳山这位护山供奉则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今天议事,又是一件喜事临门。因为前不久从云林姜氏那边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庙议事,因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骊朝廷点头,正阳山这边再拿得出五十位剑修远游蛮荒,下宗一事文庙那边就可以通过。
事实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经悄然破境,跻身玉璞境。可竹皇只是私底下和师叔夏远翠、财神爷陶烟波、掌律晏础、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了此事,竹皇的意思,是过几年再放出这个消息,到时候再来筹办典礼。
夏远翠忍不住称赞一句:“师侄确实沉得住气。”
田婉这个一门心思谄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议不如双喜临门,刚好一起筹备了。
陶烟波冷笑不已,说:“我这个管钱的都不觉得需要节省这笔钱,田婉你一个管山水邸报的,倒是很懂得替我着想嘛。怎么,不如咱俩换个位置坐坐?”
掌律晏础大笑,说:“咱们正阳山的庆典,一场接一场,这些年实在是过于频繁了,让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更是跑断了腿,估计都要有怨言了。李抟景若是还在世,岂不是要气得当场剑心崩溃?”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中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向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其中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境,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的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事实上,只要有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了三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得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中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境,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是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想换成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在山中独居,她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一团乱麻。如果再加上其他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可以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因为她可以和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神色立即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手,堪称神仙手,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和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到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中一条,是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自然不只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机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中土阴阳家陆氏,而不是崔东山预料中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手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抬。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玉液江水神叶青竹曾经寄给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而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敛的手笔,说不定信上每个字,都是他亲笔所写,不过模仿了叶青竹的笔迹和口气,更说不定叶青竹就在一旁为老厨子红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实光靠落魄山,震慑得住一座玉液江水府,却绝对无法让叶青竹如此听命行事,合伙算计正阳山,不惜与一座宗门如此为敌。能让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
崔东山叹了口气,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没法说。说了都算错,想了也是错,那么就只好不言不语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说崔东山,双手笼袖,站在门口,笑道:“那咱们俩就在这里,恭迎先生问剑正阳山?”
梳水国与古榆国交界处,风和日丽,青山绿水间有一对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巅一处山神庙。背剑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女子背剑匣,身穿一袭雪白长袍。人与景皆可入画。
山名竟陵,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庙,祠庙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当地百姓都不曾听闻的山神娘娘。当初由一位梳水国礼部侍郎主持封正典礼,州郡读书人一开始忙着攀亲戚求祖荫,可惜翻遍官家史书和地方县志,也没能找出柳倩是历史上哪位诰命夫人。
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湟河流过,每逢梅雨季便有湟流春涨的景象,乱世结束的太平岁月,让人越发珍惜,尤为开颜。正值湟河大王府上举办一场婚宴,河神娶亲,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从本地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庆,好似过年光景,顺带着竟陵山神庙这边的香火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前来拜访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风南游的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在来时路上就和宁姚说过了旧剑水山庄的大致情况,宋前辈为何愿意让出祖业,搬迁至此隐居,以及与梳水国朝廷的买卖内幕,柳倩的真实身份——曾经的梳水国四煞之一——顺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会儿正笑着介绍道:“这处山头,当地俗称心意尖。湟河那边有崖刻榜书,朱红八字:灞上秋居,龙眠复生。那位湟河老爷,觉得是个好兆头,所以就将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实按照一般山水规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开府的,很容易山水相冲。”
宁姚问道:“湟河大王?什么来头?”
陈平安轻声笑道:“真身是一头巨鲶,湟河水浊,大道相亲,不过听闻这位河神平时喜欢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谈,颇为雅致,所以不太喜欢湟河大王这个名号,只是湟河沿途的两国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么喊,难改了。”
宁姚说道:“纳妾就纳妾,说什么河神娶妻。”
陈平安立即收敛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那处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书生,因为当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礼部侍郎负责主持梳水国今年会试大考。
陈平安拈出三炷山香,点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些敬香祈福许愿的俗子,磕头礼拜就算了,毕竟于礼不合,他只是礼敬四方天地,都没有向殿内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声一句,然后放入香炉。宁姚甚至都没有点香,倒不是宁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毕竟柳倩这座山神祠庙肯定承担不起宁姚的持香三点头,所以哪怕宁姚愿意,陈平安都会拦着。
那尊彩绘神像亮起一阵光彩涟漪,山神金身当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袂飘摇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让前来祠庙许愿的凡夫俗子对面不相识。
陈平安和宁姚站在僻静处,柳倩神采奕奕,敛衽行礼,陈平安和宁姚抱拳还礼。
柳倩轻声道:“陈公子,这位可是剑气长城的宁剑仙?”
一般人,她哪敢这么问,一旦问错了人,眼前这位女子不姓宁,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在陈平安这边,柳倩还是很心中有数的。
宁姚笑着点头。
之前听陈平安说起过柳倩和宋凤山的过往,能够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语嫣然,恍然道:“难怪陈公子宁愿走过千万里山河,也要去剑气长城找宁姑娘。”
陈平安笑问道:“宋前辈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点头道:“上次爷爷江湖散心回到家中,听说陈公子回了家乡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门口那边就停步。”
说起这个,柳倩就忍不住满脸笑意,以往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凤山管着喝酒,他就偷偷喝。每次假装散步到门口,都还要故意避开凤山,后来凤山故意询问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陈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说“求他来啊,爱来不来,不稀罕”。不过这段时日,老人不再喝酒,就像在攒着。
陈平安问道:“嫂子是刚刚从湟河水府那边赶来?会不会耽搁正事?”
柳倩摇头笑道:“不耽搁。竟陵与湟河关系不错,这次河神娶亲,凤山和我就去那边帮忙接待客人,方才听到了陈公子的心声,我就先回了,并以山雀传信爷爷,凤山当下也已经动身,他直接去宅子那边,免得绕路,让爷爷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选此地建造祠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宋雨烧和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双方投缘,远亲不如近邻。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请嫂子带路。”
柳倩率先御风远游,陈平安和宁姚紧随其后,宅子离着祠庙还有百里山路,宋雨烧金盆洗手后退隐山林,以至于这么多年,偶尔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剑,更不会翻完老皇历再出门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门口,相较于以往青松郡的那座武林圣地剑水山庄,眼前这栋宅子可谓寒酸,门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负后,身形微微佝偻,眯眼而笑。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把竹黄剑鞘,高高举起,轻轻抛给老人。
宋雨烧一愣,伸手接住剑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买,借,抢?”
说到最后,老人自顾自大笑起来,管他呢,这个小瓜皮不还是取回了剑鞘?
陈平安快步走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规矩,让人怎么拿走怎么归还。”
宋雨烧有些忧心:“二十多年前,那厮就是个远游境宗师,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气魄,不像是个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还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没事吧?”
看得出来,陈平安当下有些伤势,莫不是就为了把剑鞘,受伤了?如此作为,太不划算。
那条气势汹汹的过江龙,随便一个摆头甩尾,对于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阵阵惊涛骇浪。
陈平安笑道:“他叫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还是个领军大将,我去问拳时,他是九境瓶颈。”
柳倩脸色微白。哪怕已经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可当她听说那人是九境瓶颈武夫,还是心惊胆战。
宋雨烧攥紧手中竹黄剑鞘,问道:“问拳很是凶险?”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身上这点伤势,是因为跟别人切磋,跟马癯仙那场问拳没关系,半点不凶险。”
宋雨烧瞪眼道:“口气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陈平安点点头,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再说了,劝酒一事,谁高谁低,如今可不好说。
宋雨烧一时语噎,干脆不搭理这小子,做了牛气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风轻说出口,像极了年轻那会儿的自己。宋雨烧转头笑望向那个女子:“宁姚?”
宁姚抱拳道:“晚辈宁姚,见过宋爷爷。”
宋雨烧抱拳还礼,然后抚须而笑,斜瞥某人:“你这瓜,倒是好福气。”
一起进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几碟佐酒菜,宁姚和柳倩各自与宋雨烧、陈平安敬过酒后就离开了酒桌,让两人单独喝酒。
宋凤山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他还只是一位七境武夫,无法御风远游,自然不如身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这般来去如风。
宋雨烧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轻弹横放在桌上的那把竹黄剑鞘,感慨道:“你小子说得轻巧随便,不过我知道此事有多难。”
不单单是说问拳赢过九境圆满的马癯仙,老人是说陈平安为何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落座饮酒。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着说来得晚了,先自罚三碗,接连喝过了三碗,再倒酒,与宋前辈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再各自倒酒满碗。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缓缓。
宋雨烧笑道:“怎么跟马癯仙过招的,你小子给说道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陈平安只是粗略说了过程,反正也没几拳的事情。
宋雨烧喝过酒,抹了抹嘴,啧啧道:“给你打得跌境了?”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以后再敢问拳,就让他再跌境,跌到不敢问拳为止。”
宋雨烧抬了抬下巴,陈平安开始装傻,宋雨烧只得提醒道:“问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两碗意思意思,这点自酿土烧,除了喝饱,都喝不醉人,别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劝酒伤人品,不过光吃菜不喝酒,等着别人劝才喝,岂不是更伤人品。”
陈平安无奈道:“等会儿等宋大哥上了酒桌,这种话前辈跟他说去。让宋大哥学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烧笑道:“凤山憋着坏呢,前些年一直念叨着以后要是生个闺女,说不定能当某人的老丈人,现在好了,彻底没戏。等会儿,你自己看着办,搁我是不能忍。”
陈平安抹了把脸:“找喝。”
宋雨烧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眼神熠熠,笑问道:“在剑气长城那边见着了不少剑仙吧?”
陈平安点点头:“都见过。”
在这之后,宋雨烧没有多问半句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过往,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成为隐官的,如何成了真正的剑修,在那场大战中,与谁出剑出拳,与哪些剑仙并肩作战,曾经有过多少场酒桌上的举杯,多少次战场的无声离别,老人都没有问。
陈平安也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见到楚老管家和门房老祁,就只是问了些梳水国的江湖近况,得知横刀山庄那位武林盟主王毅然刀法越发精进几分,在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之后,成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凤山要早几年破境,而苏琅如今正闭关,据说有希望出关就跻身远游境。此次闭关之前,背剑绿竹、悬一截青竹的苏琅,还专程赶来拜访此地,和宋雨烧叙旧一场,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于真实身份是小重山韩元善的大将军楚濠,早已权倾一国,彻底架空了皇帝。由于在那场打到宝瓶洲中部的大战中,韩元善战功显赫,在几场死战不退的苦仗中,调兵遣将,打得颇有章法,大快人心,所以风评一转,昔年人人得而诛之的楚党魁首,在庙堂、士林和江湖,名声都变得相当不错了,故而如今梳水国朝野上下,都传闻陛下有意禅让。因为孙媳妇柳倩是大骊谍子的缘故,宋雨烧知道了更多内幕。如今依旧是大骊藩属的梳水国皇帝陛下有意脱离这层身份,加上确实争不过那个身兼数职的大将军楚濠,或者说依附大骊宋氏的韩元善,于是等于皇帝、韩元善和大骊王朝三方做了笔台面下的生意,无须当今天子禅让,因为当皇帝的名义上还是梳水国一位寂寂无闻的皇子,当然是韩元善更换的身份,所以只改年号,无须更改国号。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会让人大吃一惊,功成身退,主动辞官告老还乡。以后的梳水国,不是大骊宋氏藩属,却只会更加胜似藩属。类似这样的秘密谋划,大骊肯定还有很多。
宋凤山赶来宅子后,被陈平安变着法子劝着喝了三碗酒,这才得以落座。
陈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庙附近见着了两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辈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锅?”
宋雨烧摆摆手说道:“去不动了,火锅这玩意儿,不差那一顿。远路至多走到大骊那边,回头得空,就顺路去你山头那边看看,也别刻意等我,我自个儿去,看过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紧。”
喝着喝着,曾经扬言在酒桌上一个打两个陈平安的宋凤山就已经眼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对面那家伙,就仰头一口闷了,再来句你随意,这种不劝酒的劝酒,最要命,宋凤山还能怎么随意?陈平安比自己年轻个十岁,这都已经比不过剑术了,难道连酒量也要输,当然不行。喝高了的宋凤山,非要拉着陈平安划拳,就当是问拳了。结果宋凤山输得一塌糊涂,两次跑到门外边蹲着,柳倩轻轻拍打其后背,宋凤山擦干抹净后,晃悠悠回到酒桌继续喝。宁姚提醒过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让宋凤山少喝点”,陈平安无可奈何,以心声说“宋大哥酒量不行,还非要喝,真心拦不住啊”,宁姚就让陈平安拦着自己一口闷。
在屋外檐下,宁姚不得不与柳倩道歉。
柳倩笑着说:“没事,机会难得,今天凤山醉酒只是难受一时,不醉可能就要后悔好久。”
宋雨烧到底是老江湖,其实喝酒比宋凤山多,却依旧没怎么醉,只是满脸涨红,打着酒嗝,劝宋凤山和陈平安都少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