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刻舟求剑

我盯着你一个,你去盯着自己手底的一大帮人,下边的人做事情不守规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听说了,我和他们犯不上怄气动手,只好拿你是问。

这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官府历练,公门修行,哪里不是江湖,何处不是官场。

崔东山掏出一本册子,大骊在国势最为鼎盛之时,曾将一洲即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灵重新编撰金玉谱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势是要始终空悬了,因为连同披云山在内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条齐渡的大渎公侯暂时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选一位也好,或是和北边济渎一样,选出两位也罢,都会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储君之山,位列三品。铁符江水神杨,是大骊本土境内唯一一位跻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还有位于一洲东南的钱塘江,是那条老蛟的修道之地,位于钱塘县,名为风水洞。以及一条旧朱荧王朝境内的雍江,郦老神仙编撰的《水经》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东山和姜尚真之前游历正阳山白鹭渡,就碰到了一拨与钱塘江大有渊源的养龙士。

再就是各国京城内的一国城隍,不过品秩悬殊,大骊王朝京城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属国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图,能够跻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绣江水神是四品。玉液江叶青竹、冲澹江水神李锦都只是五品。

数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旧归上司山神、河神管辖,升迁贬谪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县城隍庙和文武庙,都具有监察之权,反之,山水神灵对于各级城隍爷,亦是如此。

姜尚真笑道:“这个柳老尚书,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东山无奈道:“他甚至拒绝了尝试成为神灵一事,说他这种读书人挨得了骂,独独吃不住疼,什么形销骨立,听着就瘆人,与其遭罪一场再烟消云散,还不如眼一闭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负责为大骊朝廷编撰一洲山河“家谱品第”之人,正是大骊陪都礼部尚书、一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柳清风。

传闻大骊朝廷这项开创先河的举措得到了文庙圣贤的赞许,极有可能在整个浩然天下推广开来,不再按照一洲各国的自行其是,一国君主和礼部衙门就可以在各自国境内随意抬升、贬谪山水神位。

最关键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业,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辖境广袤、山头多寡。

简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灵无法躺在功劳簿上享福。

姜尚真说道:“可惜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合上册子:“这个柳先生走出书斋之后,一辈子都在当官,殚精竭虑,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和你先生说的那件事,如今还是说不得?”

崔东山摇摇头:“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如今是没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听听看。”

崔东山点点头:“你和先生是在藕福地认识的,先生当时境界不高,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你觉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极小心极稳妥。”

小心是原因,稳妥是结果。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初次走远门、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读过很多书的人呢?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在某件事上,先生会跟郑居中有点像。”

姜尚真恍然道:“聪明人,哪怕对待善恶,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脉络,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无法理解。”

崔东山摇摇头:“就是瞧不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依旧会心怀善意,越是纯粹的弱者,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可这期间,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在旁观,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严,也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可长此以往,是有问题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举个例子,先生会在内心深处天然排斥那些演义小说上的行侠仗义,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会留下很多隐患,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小宝瓶和裴钱她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来,翻过就算,只会觉得……”

姜尚真接话道:“一间屋子,八面漏风,天寒地冻。”

崔东山喝了口酒,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灰蒙蒙的雨幕,喃喃道:“但是,谁告诉我们,大侠做了一桩好事,必须得做到底,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有这样的道理吗?没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会越来越犹豫,好事会越来越稀少。这个世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这就是世道。老秀才说过,世道世道,就是我们所走之路,好走的,难走的,好走却是错的,难走却是对的。所谓幸运,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所谓不幸,就是难走且错。”

崔东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出四条线,从低到高,依次说道:“坏事,错事,无错,好事,这就是先生心目中事情正确的高低顺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叹道:“陈平安想错了,‘无错’二字,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多了。”

崔东山点点头:“就是这样。本就难,想错更难,难上加难。”

两两沉默,崔东山也不喝酒,轻声问道:“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姜尚真说道:“悲观。”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但是先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远悲观的。先生的所有梦想,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从来不辞辛苦,可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

姜尚真笑问道:“为何如今不必说了?”

崔东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酒碗:“很简单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闲,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在家休憩,悠悠然远游,悠悠然返乡。”

姜尚真摇头道:“悠闲?未必吧,光是下宗选址一事,就有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不会少的。”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拍了拍算盘:“打个比方,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来这当掌柜,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可你的心思,闲不闲?”

姜尚真点点头:“这道理说得到门了。”

崔东山将少女生留在了草头铺子。

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人,代掌柜石柔,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这个当打杂的小伙计腿脚利索却性情孤僻,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都没个笑脸,偏偏和石柔处得很好。

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估计半年下来,一页账簿都写不满。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和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相比,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不存在捡漏的可能。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骑龙巷的糕点,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那肯定也是要去的,此外还有袁氏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关于此事,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将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来,小镇百姓路过无所谓,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崔东山手指轻敲账本,抬起头,喊道:“石掌柜。”

石柔颤声道:“在。”

崔东山啧啧道:“二十年过去了,石掌柜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可谓生财有道,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

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不错,可毕竟只卖糕点,能挣多少神仙钱?真要谈赚钱,远远不如隔壁邻居。

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合上账簿,笑道:“字字真诚,句句好话,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怎么,心里有鬼啊?”

一语双关。

石柔不敢还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难得开口说话,嗓音如砂石磨砺:“石掌柜做买卖问心无愧。挣钱少,不怪铺子,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你们要是嫌钱少,换东西卖去。”

石柔想赶紧把小哑巴拽到身后,不承想竟是没能拽动,小哑巴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谁啊,我问你话了吗?”

小哑巴仰头说道:“周俊臣,裴钱弟子,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

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看热闹,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真,有些着急,赶紧摆手,示意孩子少说两句。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手指揉着下巴。

小哑巴说道:“你要是个爷们,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别牵连石掌柜。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偷偷给我们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

姜尚真啧啧称奇,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东山走后,石柔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以后别这么说话了,为了我被人惦念,犯不着。”

小哑巴双臂环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一拳下去,连人带坑都有,坟头棺材都省了。”

他在骑龙巷这边当久了跑腿伙计,和当地百姓,尤其是妇人婆姨们,学了不少市井言语。

周俊臣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师爷,只喊师父的师父。

周俊臣想了想,觉得以后还是要和那个山主祖师爷稍稍混个脸熟,不然以后自己去山上告状,陈平安偏袒自己学生,不帮忙主持公道咋办?

之后两人一起在柜台后边看杂书,周俊臣在石柔翻书页的时候问道:“石掌柜,陈山主是怎么个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讲道理的。”

周俊臣郁闷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说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讲他的道理。你说,他就会认真听,哪怕不说,他也会看在眼里。”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这么好的人吗?”

石柔轻轻点头,趴在柜台那边,眼中有些笑意:“别处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气呼呼道:“那他还有这么个不讲理只会吓唬人的学生,我看没那么好。”

石柔哑然失笑:“可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吧。”

然后石柔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其实我是假装那么怕那人的,其实没那么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点头道:“看得出来。”

石柔继续翻书。

突然门口那边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让我捎句话给石掌柜,说等他走远了,我再来这边找你。”

石柔霎时间心弦紧绷。

生说道:“我哥说了,石掌柜其实怕他却假装不那么怕他不如假装很怕他其实不怕他。”

等到生走后,周俊臣轻声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草头铺子那边,贾老神仙神色和蔼,终于有胆子与生言语了。他笑呵呵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和咱们那位崔仙师可有山上渊源?”

生小声说道:“回掌柜的话,我姓崔,和哥哥一般,名生。”

贾老神仙心头巨震,小姑娘瞧着柔柔怯怯的,不承想还是个朝里有人好做官的狠角色啊,竟是那崔仙师的……妹妹?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文思如泉涌,抚须点头而笑:“好名字啊,崔生,生,催促生开,饱含期待,寓意极好,名字极美,贫道一听,就猜出定是崔仙师的妹妹了。”

生嫣然一笑如开。

这天渡船缓缓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在此等候多时的崔东山却只瞧见了裴钱、小米粒和那头化外天魔。

崔东山问道:“先生呢?”

裴钱说道:“师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带着师娘先去一趟梳水国和彩衣国,很快就回。”

崔东山笑道:“只要给钱,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计成本,狂砸神仙钱,速度可以极快。

裴钱瞪眼道:“你给啊。”

崔东山弯下腰,与那白发童子笑呵呵问道:“蹭饭来啦?”

白发童子嗤笑道:“你钱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经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让你自己挑选两个重中之重的显赫位置,一个是压岁铺子,大师姐待过,代掌柜身上所穿皮囊,是桐叶洲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那人嫌命长,非要和我家先生不对付,就被咱们落魄山拿下了,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有个道法深邃高不可测的老神仙坐镇其中。”

白发童子问道:“怎么个高法?”

崔东山以心声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斩龙之人,你说高不高?”

白发童子心中一震,落魄山什么地儿啊,不是随手宰了个飞升境,就是斩龙之人当个铺子掌柜?

好好好,这才是隐官老祖开宗立派该有的气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价。

不过白发童子还是选择了那个压岁铺子,打算先对那个“斩龙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决定是否招徕至麾下当个小喽啰。

她哈哈笑道:“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压岁铺子的新掌柜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伙计。”

她冷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不凑巧,先生在信上说了,你无论去了哪个铺子,都只能先当个店伙计。”

白发童子捶胸顿足:“我帮着隐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承想到头来,还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崔东山笑道:“事先说好,到了骑龙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后果自负。”

崔东山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会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了。

崔东山眯眼道:“其实忘了告诉你,最不凑巧的是我比较擅长对付化外天魔。打个仙人境剑修,还会有点吃力,打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简单。”

片刻之后,崔东山抬起手,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发童子脸色微白,抿起嘴唇,一言不发。方才崔东山心扉大开,就像一个傻子主动开门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过门槛,结果瞬间神魂撕裂成三百多份,在一处搁放在彩云间的棋盘上,沦为颗颗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东山的袖子,只是没说话。

黑衣小姑娘没有说不可以这样。她没觉得自己可以对崔东山指手画脚,可是又实在担心,所以她只是仰起头,挠挠脸,哈哈了两声。

崔东山笑容温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别担心,我们闹着玩呢。”

白发童子以心声道:“你就是绣虎?!”

在剑气长城那边,隐官老祖可从没说过,他的师兄崔瀺会摇身一变,变成他的学生。

而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帮她补上的那份记忆里,其中对浩然家乡修士,愿意给予豪杰评价的只有三人:白帝城郑居中,大骊国师崔瀺,此外还有一个邹子。

崔东山埋怨道:“好好的,干吗骂人。”

白发童子皱紧眉头。不对,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她只觉得隐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凶险万分,自己堂堂飞升境,好像都没法子横着走了。

她瞥了眼崔东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镜照神,体素储洁,袖有东海,玉壶倾倒,就要放出一轮明月。”

崔东山微笑道:“白日与明月,昼夜不得闲。山上谁懒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发童子赞叹道:“好诗好诗,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来上这么一首,一年下来,还不得省好多钱啊。”

崔东山笑道:“以后好好跟贾老神仙学学怎么说话。”

以祖山一线峰为中心,周遭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私家山河。群峰若众星拱月般拱卫着一线峰,剑气纵横交错,气象万千。时不时就有剑修联袂御剑,远观若条条流萤拖曳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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