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陈平安,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着跟随陈平安。
和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境,看把你牛气得。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画比画?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他眼神炙热,急匆匆以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和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向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青草或是树枝当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裴钱都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他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似的。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她收起掌观山河的神通,转头与那少女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那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神命格,与这位凤仙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不奢望陈平安以后瞧见自己会有几分笑脸,只要眼神视线别那么瘆人,她就烧高香了。
瑞凤儿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也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种,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向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福地就数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况且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其他神姐姐能挣一枚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枚雪钱,还要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再者她私底下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最后,少女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位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被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仙人境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神一起去找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河对岸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功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处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神瑞凤儿来到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和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这些自然都是借口,少女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位脾气暴躁的剑仙。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小姑娘,不让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那家伙分明就是在河边等着自己呢,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文庙继续议事。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则继续闲逛。
陈平安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但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间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您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您是那位‘太上水仙’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刻印的王元章老先生,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的郦先生,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是陈平安心中当之无愧的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以及《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北俱芦洲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中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个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即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个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运气好,胆子小,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洲、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玄、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哟,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的。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踏,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到,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承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了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可以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陈平安言语不似作伪,越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绣虎,那个绣虎,对《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他书值得他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不知晓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他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桐历书院、春蒐书院的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中的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第四位则是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咋回事。”
桐历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桐历书院山长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被一并剥夺了,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位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