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压压惊

崔东山“嘿”了一声,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一个魁梧汉子伸手握住腰间法刀的刀柄,沉声道:“孩子玩闹,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撑伞男子带着点俱芦洲独有的口音,他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了,反正自己这边占理,就算闹到正阳山,再闹到附近的大骊藩属朝廷都不怕,只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如今的宝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殴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还是很难更改。

崔东山一手撑伞,一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老子岁数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剑,嗤笑道:“搁在老子家乡,敢如此问剑,那小崽子这会儿已经挺尸了。”

一个性情沉稳的老修士立即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听口音,确是俱芦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剑修,暂时还不好说。”

如今的俱芦洲是宝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叶洲,只能算是孙子洲。

渡口水中异象横生,有火光如电激射而出,如火龙出水,竟是一件宝光流转的上等灵器小锥,青铜材质,长一尺有余,刻九龙,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他人还没爬上岸,就已经祭出小锥,直刺崔东山。

众人只见那墨袍少年大笑着说了一声“来得好”,猛然收束碧绿荷伞,双手攥住伞柄如持剑,却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结果只是被那小锥一撞,少年一个气血激荡,神魂不稳,立即就涨红了脸,只得怒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软泥寸余,依旧被那青铜小锥的锥尖抵住伞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稳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边,双指掐诀,心中迅速默诵道诀真言,一跺脚,口呼“汲水”二字,运转本命气府的天地灵气,手指与那小锥之间如有金光一线牵引,镂刻精美的小锥九龙如点睛开眼,纷纷蜿蜒移动起来。

只是孩子到底岁数太小,炼化不精,动作不够快,刚刚张嘴汲取雨水,崔东山就一个弯腰侧身,再被姜尚真一手抓住肩膀,几个蜻蜓点水,就此远遁。两人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拣选了水边芦苇丛,踩在那芦苇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愿放过那两个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他们的背影,默念道:“风驰电掣,乌龙逶迤,大瀑万丈!”

九条手指长短的乌色小龙一同缠绕青铜小锥,吐出九支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厉箭矢,脚踩芦苇的两人东躲西藏,十分狼狈。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锥吧。术高莫要轻易用,得饶人处且饶人。”

春塘闻言收起指诀,深吸一口气,脸色微白,那条若隐若现的绳线也随之消失。他从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布小囊,将那篆刻有“七里泷”的小锥收入囊中。布囊中饲养有一条三百年白蛇和一条两百年乌梢蛇,都会以各自精血帮助主人温养小锥。

春塘将小囊悬在腰间,脸色阴沉,揉了揉脸颊,火辣辣地疼。

老修士伸出双指,拧转手腕,轻轻一抹,将摔在泥泞路上的那把大伞驾驭而起,飘向春塘。春塘将它收入手中,一气之下,直接将它远远丢入水中。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寻常之物,值不了几个破钱。

老修士对于春塘的孩子气作为也故意假装看不见,这位在家乡藩属国被尊奉为护国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两人的远去方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悬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两个不入流的纯粹武夫竟敢假扮俱芦洲剑修,什么脑子。”

老修士解释道:“多半确是俱芦洲人氏,不然不会如此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得约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阳山地头私自寻仇。如今即将迎来开峰庆典,大好的喜庆日子,谁都不希望有这等晦气事。你是春塘的护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用祖师堂戒律来管你了。”

那汉子无奈道:“祖师,我晓得这里边的轻重利害。”

远处芦苇荡中,两人蹲在水边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撑伞在肩头,笑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横提碧荷伞,低头呵了口气,拿袖子抹掉些许痕迹,一脸心疼模样,再用双指拈起一粒灵光,是从那青铜小锥上边剥离而来,凝神望去,随口说道:“无聊,闹着玩。”

姜尚真说道:“看孩子那小锥和布囊,是养龙术一脉?宝瓶洲有七里泷这么个地方吗?以前都没听过啊。”

远古养龙豢蛟一途曾经地位尊崇,为首者是儒家六大礼官之一。后世旁支驳杂,等到世间再无真龙,那么所谓的养龙不过是些山泽龟鼋水裔、鱼蛇之流。而且这一脉在浩然天下三千年前那场真龙浩劫中被殃及池鱼,已经再无宗门,因为饲养真龙后裔、蛟龙杂流之属,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别谈什么真龙了。整个养龙一脉的练气士,气运沦为无源之水,处境尴尬,香火也就渐渐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灵。

崔东山捏碎那细微不足道的灵光,将碧荷伞夹在腋下,双手笼住四散灵光轻轻搓动,然后观看那些灵光在手心脉络的蔓延,如山脉逶迤。

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纤毫毕现,只是姜尚真瞥了一眼,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对于堪舆卜卦一途,是姜尚真为数不多的“不入门”术法,因为姜尚真从来就不愿意去学这些趋吉避凶的手段。

崔东山一拍掌,彻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迹脉络,笑道:“七里泷附近有条老蛟在一条大江中开辟水府,曾被朝廷封为白龙王。那个偏远小国覆灭后,老蛟就几乎不露面了,不过它的辈分比黄庭国那条活了万年的当然要差许多。老蛟靠着一千多个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以诗词文运帮着捎带些香火。七里泷这座仙府与其有大道机缘,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来的香火使节,那支‘定风波’小锥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实这条江水文极好,统辖十数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开凿大渎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顾你们老姜家,本该选择这条江水作为渎水入海,那么这位龙王爷也就该顺势捞到个大渎侯爷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东山站起身,肩扛碧荷伞,脸色凝重。

姜尚真跟着起身,雨后初晴,气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帮着那条真龙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两人缓缓而行,姜尚真问道:“很好奇,为何你和陈平安好像都对那王朱比较……隐忍?”

崔东山点点头:“因为我家先生觉得有人对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着希望几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我就学先生,多看她几眼。事实上,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王朱还是太顺遂了,名副其实的顺风顺水。准确说来,是离开那口铁锁井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苦头了,相较我家先生的远游辛苦,她简直就是躺着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凿壁偷光嘛,当小毛贼偷我家先生的气运福缘,偷宋集薪的龙气,最终占据天下大势,顺势走渎化龙。怕就怕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比如文庙选择渌水坑肥婆娘占据陆地水运,她就觉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气数,心怀怨怼,跻身飞升境之后,就要误以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开始兴风作浪。”

姜尚真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位斩龙人,三千年后,还斩得了龙吗?”

不等崔东山给出答案,姜尚真就自问自答:“相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剑斩尽真龙,好像还是三千年后再斩一条真龙更可信些。”

崔东山说道:“先生在大渎祠庙那天,王朱主动现身,其实救了自己最少半条命。”

姜尚真“嗯”了一声:“她愿意念旧,本就念旧的山主就更愿意念旧。”

崔东山用小伞轻轻敲击肩膀,笑道:“贾晟,白忙。陈浊流,我们家那位景清大爷,真是个命大的,认了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没被砍死。这样的运道,说出去谁信?”

此处白鹭渡,离与正阳山最近的青雾峰还有百里山水之遥,两人就下榻在一处位于高山上的仙家客栈中,坐在视野辽阔的观景台上各自饮酒,远眺群峰。

以祖山一线峰为圆心,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宗门地界,私家山河。群峰拱卫祖山,护山大阵使然,处处剑气冲霄,经常能见到剑修联袂御剑各峰之间,气势如虹,剑光拖曳,划破长空。

因为有袁真页这位搬山之属的护山供奉,近二十年内,正阳山又陆续搬迁了三座大骊南方藩属的破碎旧山岳作为宗门内未来剑仙的开峰之属。

对于藩属小国朝廷而言,与其大力气重新修缮山根水运、重建山君祠庙,还不如重新拣选完整山头,封正山君,还能从正阳山那边得到一笔神仙钱,与那座剑修如云的宗门结下一份香火情。而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鸡肋”的山岳,其实藏风聚水千百年,底蕴深厚。

要说正阳山偿还香火情,无非是剑修将来下山历练,去往三个小国境内斩妖除魔,对付一些地方官府确实无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对正阳山剑修来说却是信手拈来。

其实没有谁是真正亏本的,各有大赚。

崔东山笑道:“见过了大世面,正阳山剑仙行事就越发老到圆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门气象,不容小觑。”

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之前,正阳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传剑修,出门历练,都是出了名的跋扈,横行一洲。基本上,除了一洲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一洲兵家祖庭,加上李抟景尚未兵解的风雷园、在北方崛起的大骊铁骑、云林姜氏、老龙城苻家,还有朱荧王朝的剑修,正阳山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不然也不会有那“宝瓶洲小桐叶”的绰号。至于那个拥有一座狐国的清风城?是我正阳山一处不记名的藩属势力罢了。

宝瓶、桐叶和俱芦三洲本土宗门,除了玉圭宗,如今还没有谁能够拥有下宗。虽说阮邛的龙泉剑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视为风雪庙的下宗,可事实上并非如此。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头衔,几位嫡传当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的谢灵,所以正阳山还是愿意对龙泉剑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这个元白,身世就比较可怜了,出门远游一趟就山河飘絮了,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优哉游哉啊。相当不错的资质,韦滢都看在眼里,去神篆峰之前本来还想与正阳山讨要此人,打算好好栽培,可惜太好人,又伤了本命飞剑,就算到了书简湖,估计也会被刘老成和刘志茂坑死。”

崔东山说道:“幸好没成事,不然这会儿你们玉圭宗的裤裆里全是黄泥巴。”

旧朱荧王朝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与正阳山做了一桩买卖,从客卿转为嫡传,后与风雷园园主黄河问剑一场,元白受伤不轻,但是成功拖延了黄河跻身上五境的进度。元白如今在对雪峰养伤,这辈子的剑道成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此外,正阳山上还有一个曾经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的年轻剑修,转投正阳山后,修行破境势如破竹。此次闭关就是为了结丹,只等他出关就会举办开峰仪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东山眼神微冷:“元白身边有个婢女名叫流彩,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

流彩,刘材。姜尚真立即来了兴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东山白眼道:“对你来说,属于看了记不住的那种。”

姜尚真跷起二郎腿,问道:“那个吴提京,真如山主所说,是李抟景的兵解转世,给田婉那婆娘找到了,还带上山修行,就为了以后可以恶心黄河和刘灞桥?”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剑修吴提京,本命飞剑鸳鸯。传闻除此之外,还拥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至于为何秘不示人还能被传闻,这种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书记载的某些秘录是一样的道理。

姜尚真视线偏移:“还是对雪峰瞧着可爱些。”

对雪峰因双峰并峙,对面山头又常年积雪而得名。听说对雪峰的开峰祖师,后来的一位元婴剑修曾经与道侣在对面山上结伴修行,道侣未能跻身金丹,早早离世后,这位性情孤僻的剑仙就封禁山头,此后数百年就一直留在了对雪峰上,说是闭关,实则厌烦山门事务,等于放弃了正阳山掌门山主的座椅。

不过在正阳山祖师堂秘录上记载的真相就不是这般凄美动人了,崔东山将那桩死活都逃不过个“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来。

对雪峰女祖师的那个道侣在她闭关之时见异思迁,出关之后被她得知,就将其斩杀,还点了一盏魂灯搁放在对雪峰对面的山巅,大雪冻杀数十年。不过从此之后,她也有了心魔,最终在试图打破元婴瓶颈的最后一次闭关时走火入魔,被正阳山祖师堂剑修联手斩杀,她那一身剑道气运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给禁锢在了正阳山地界。

宝瓶洲的陈年旧事,崔东山实在知道得太多了。在他与老王八蛋两人还是一个崔瀺那会儿,偶尔夜深人静,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生米,随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档,仙迹来历、宫廷秘闻、江湖恩怨都会翻。

“早知道就不听这些大煞风景的内幕了。”姜尚真唏嘘不已,双手抱住后脑勺,摇头道,“上山修行,无非就是往酒里兑水,让一壶酒水变成一大坛子水酒,活得越久,兑水越多,喝得越长久,滋味就越来越寡淡。你,他,她,你们,他们。唯有‘我’,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人字旁依偎在侧。”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咱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线峰祖师堂议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诸多山峰间的剑光长虹:“名不虚传,剑仙极多。”

崔东山双手笼袖,道:“我曾经在一处洞天遗址见过一间空落落的光阴铺子,都没有掌柜伙计了,依旧做着天底下最强买强卖的生意。”

姜尚真赞叹道:“真心羡慕崔老弟的见识广博。”他突然转过头,“崔老弟,你这辈子就没有遇到过让你稍稍心动的女子?”

崔东山摇头道:“还真没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们文圣一脉,只说姻缘风水,有点怪啊。”

崔东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烧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当关门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啧啧道:“正阳山负责山水情报的那位仁兄真是个天才啊。”

崔东山点头道:“天纵奇才。”

正阳山祖师堂议事,与会人员有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加上其余几位诸峰峰主,他们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较靠后的有那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水月,接连立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她在祖师堂雷打不动的座椅位置总算往前挪了挪。

至于元白,如今在祖师堂内位置垫底。他也乐得清闲,每次议事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竹皇微笑道:“接下来的开峰典礼一事,我们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这大概就是宗门气度了,金丹开峰都成了一桩祖师堂可以不用多谈的寻常事。

竹皇脸色肃然:“只是创建下宗一事已经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么个章程,总不能就这么一拖再拖吧?”

正阳山下宗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本选址都已妥当,所需战功也在与诸多山头通气之后东拼西凑地好不容易补上了,不承想大骊朝廷临时反悔,竟然不愿向中土文庙举荐。按照从清风城许氏的亲家、上柱国袁氏那边传来的说法,皇帝陛下是愿意的,但是京城外边有人不肯点头。显而易见,敢与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卖正阳山面子的,就只有大骊陪都的那座藩邸了。但问题是,藩王宋睦其实一向与正阳山关系不错,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脸色不太好。

宝瓶洲山上对于正阳山跻身宗门不是没有闲言碎语的,因为正阳山实打实的修士战损实在太少。

战功的积累,除了厮杀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钱、物资。而且每一处战场的选择都极有讲究,祖师堂精心计算过。一开始不显得如何,等到大战落幕,稍稍复盘,谁都不是傻子。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这些老宗门的谱牒修士在公开场合都没少给正阳山修士脸色看,尤其是风雪庙大鲵沟那个姓秦的老祖师,与正阳山一向无冤无仇的,偏偏失心疯,说就凭正阳山剑仙们的赫赫战功,别说什么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干脆一鼓作气,将下宗开遍浩然九洲,谁不竖大拇指,谁不心悦诚服?也亏得如今文庙禁绝了山水邸报,不然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怪话流传开来。

正阳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创建下宗,也确实是忧心一洲风评。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饭,那么许多山上修士就该重新审时度势了,顶多关起门来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绝不敢在山水邸报上边,或是公开场合说半句正阳山的不是,说不定还要在有争论时主动为正阳山说几句好话。

辈分最高,境界也最高的老剑仙夏远翠意态闲适,微笑道:“咱们不如绕过大骊宋氏,与云林姜氏商量一下?”

跻身了上五境,正阳山又已是浩然“宗”字头,那么自家有无下宗,对夏远翠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此后自己修道岁月又悠悠,闲暇时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遥,人间美事。

竹皇点点头:“可以,只是谁适合去姜氏?”

已经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骊宋氏的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众多中南部藩属已经开始闹腾,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渎祠庙,中北部的不少藩属国估计也已经蠢蠢欲动了。但是整个宝瓶洲的谱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骊的位次只会越来越低,最终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远翠微笑不语,横剑在膝,轻轻拂过剑鞘,已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云林姜氏是了不起,却还不至于让他去低声下气求人情。

如今宝瓶洲唯一一个在文庙能够说得上话的,其实不是许多事情做得很过界的大骊宋氏,而是云林姜氏,因为云林姜氏是整个浩然天下最符合“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礼仪之族”的圣人世家之一。

文庙那边其实也是有几部古老家谱的,而迁徙到宝瓶洲落脚的云林姜氏就是当之无愧的圣人后裔。

万年之前,礼圣亲自制定礼仪,姜氏祖上出过数位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并列为六官之一,掌管着最为古老的各种祝词。而且“姜”这个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拨云峰老剑仙沉声道:“既然陪都藩邸那边让我们去蛮荒天下积攒战功,那就去。我带头!”

掌律祖师晏础讥笑道:“你一个金丹瓶颈,真当自己在老龙城战场,沾了些郦剑仙的仙气,就一样是上五境了?”

老剑仙早就习惯了自家祖师堂议事的氛围,依旧自顾自说道:“你们不乐意涉险,我带拨云峰一脉修士过剑气长城去那渡口杀妖便是。”

晏础一拍椅子把手,怒道:“你当拨云峰是你一个人的?!本事那么大,怎么不直接连人带峰一起去蛮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愿意亲自为你送行,如何?!”

拨云峰老金丹气得站起身,又要率先离开祖师堂。与此同时,几位去过老龙城战场的老剑修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只要拨云峰这边退出祖师堂,就选择一同离开。

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经常如此,见怪不怪。

竹皇微微皱眉,这一次没有任由那位金丹剑仙离开,轻声道:“祖师堂议事,岂可擅自退场。”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护山供奉袁真页双臂环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是如此无聊。

竹皇视线偏移,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对这位护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婴境瓶颈的剑修,更是一山宗主,依旧颇为恭谨。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靠椅背:“打铁还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跻身上五境,所有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到时候我与宗主道贺过后,走一趟大渎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劳袁老祖了。”

祖师堂内,连那夏远翠都瞬间提起精神来,纷纷望向这位瓶颈难破,以至于经常念叨自己无望上五境的山主,尤其是担任财神爷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础,立即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唯独担任门神的元白,反而转头望向门外。

竹皇不愿多谈自己的闭关破境一事,转移话题,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点点头,妇人立即取出一本册子,起身道:“宗门兴盛,册子上边总计一十六个剑仙坯子,其中九人年纪还小,暂时都没有拜师,各位峰主祖师今天可以挑选一番。”

所谓的剑仙坯子,当然是有望成为金丹客的年少剑修,主要来自旧朱荧王朝,一经发现,就立即送往正阳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宝瓶洲南方地界,正阳山这些年里,几乎每一位剑仙都需要下山为宗门寻找剑仙坯子,退而求其次,能够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样不能错过。至于桐叶洲那边,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两名年幼的剑仙坯子。

只要能够成为剑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为只要是剑修,留在宗门修行,就都可以为正阳山增添一份剑道气运。所以如今的宗主竹皇肯定再无类似只要魏晋来正阳山就愿意让贤的感慨了。

一来,他自身就瓶颈松动,抓到了一缕大道契机,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阳山作为宝瓶洲新晋宗门,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与那神诰宗叫板,争一争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如何能让人不意气风发?所以竹皇这几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百余岁。

竹皇突然问道:“大骊龙州那边,尤其是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清风城许氏从杏巷马家手上买下了一处龙窑,此外,槐黄县里边,福禄街和桃叶巷,正阳山都有些暗地里的香火情。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山水谍报。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加上那座可以专折奏对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龙泉剑宗,都是山水官场上的忌讳,正阳山不敢伸手太长。

不过其间有个意外之喜,就是冲澹江水神娘娘叶青竹十多年来陆陆续续给了正阳山几封秘密情报,才让正阳山得知那个落魄山有几位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也帮着大致厘清了落魄山与披云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如何分账,以及龙须河畔那个铁匠铺子,刘羡阳隐藏极深的金丹剑修身份。

今天一场议事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光是诸峰之间争夺那几个剑仙坯子就差点没相互问剑。

好不容易摆平了各座山头,饶是宗主竹皇都有几分疲惫,等到议事结束,道道剑光返回群峰,竹皇和单独留下的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师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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