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压压惊
真珠山离李二的宅子不算远,从李二家出来后,陈平安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随后,陈平安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那里并无夜禁,陈平安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董水井。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个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个供奉的。
不过董水井能够请到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还不行,还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以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包括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论山上山下、庙堂江湖。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桩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间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此外,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往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避嫌的?”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来者有三,其一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这位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乡就在骊珠洞天的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
还有一位是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他突然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已经告辞,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进了小巷宅子,陈平安和柳清风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他和赵繇的,要更“见外”些。两人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
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一直在远游,其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个天下。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文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个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坯子。所以说,老话说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随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告一段落。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难道是打算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他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作一碟佐酒菜,想要从陈平安的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语。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时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文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一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也无酒,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到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文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文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枕头。行文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所作所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时,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枚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识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妙笔生,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身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子把手,摇头道:“我同样对陈公子的人品深信不疑,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把椅子依旧榫卯松动,尚未真正牢固,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被你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全力相助,帮助文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文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上至少有十座书院。山门口会立碑铭文,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文则无约束。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文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将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的,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而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文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文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包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试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一甲进士只有两人: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郎杨爽是十八人中最少年者,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个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十五名二甲进士中,王钦若文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此外还有程姓兄弟二人,文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俩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文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搁在士林文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文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吃大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经,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了理,能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分得清楚,是入乡随俗又不流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沉默片刻,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他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最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夫俗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当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睦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了,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向李叔叔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吧?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喜欢她,得让她知道。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个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得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可能从来不想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里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有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以及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还有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等朱红文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他在辅助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