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满座皆故友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桩完毕,问道:“赌啥?”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崔东山笑骂道:“拳法可以啊,是个好厨子。不是好厨子的习武之人,不是好剑修。”

程朝露给他绕得头疼,继续转身走桩,心想:还是曹师傅好,从不说怪话。

崔东山自顾自拍打膝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巅路。”

他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这可不是他溜须拍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说下一盘棋,然后拉着他摆了棋盘。先生风采绝伦,拈子落子行云流水,最终在棋盘上摆下了十二子,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他当场就认输了。

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纳兰玉牒更是惊叹不已:“原来曹师傅棋术也很厉害啊,是个文武全才嘞。”

先生闻言微笑点头,开始收拾棋局,动作极快。

他当时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个微微斜眼、笑脸很金字招牌的大师姐,就没敢说什么。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则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最近一届神山胭脂图有没有那位大泉女帝,叶芸芸不在意,反正没有她就行。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之前在黄鹤矶仙家府邸内,门槛上坐着个年轻女子,而他芦鹰则与一年轻男子对坐。那男子除了问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他拉起了家常,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都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长流了。我也不是要供奉真人你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你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么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我又没让你发毒誓什么的,你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反正当时芦鹰就是一个劲儿小鸡啄米,与那学塾蒙童聆听夫子教诲差不多。

芦鹰是真的都听进去了。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当然,那个神色和蔼、笑意浅淡的年轻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闪一闪的,也是比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一处秘密水牢内,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臭气熏天,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刘琮挣扎着站起身,嘿嘿笑道:“哟,这不是子孙满堂的老申国公吗?怎么,刚从姚近之那个娘儿们的龙床上下来,走路软绵绵的没个动静啊,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老当益壮的高适真吗?莫不是那个狐媚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长进?可惜国公爷有心杀贼,却委实是无力杀贼了。既然无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打个商量,让我替你?”

满头白发的老申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高适真说道:“今天来这里,是告诉你一个消息。”

刘琮突然瘫软在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哀号不已。高适真就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琮恢复正常。

片刻之后,刘琮躺在地上,颤声说道:“算了,不想听。”

高适真点点头,转过身去,刚要抬脚挪步,突然停下动作,问道:“为了一个女子,至于吗?你当年要是不着急,什么都是你的了。”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这个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高适真摇摇头,缓缓离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高适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识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阳光,说道:“陪我去趟道观,见一见那位龙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宫寺抄经。”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记起一事,面对文圣一脉,自己好像每次都会犯迷糊。事不过三,绝对不能再失礼了。她立即学那读书人作揖行礼,低着头一板一眼道:“碧游宫柳柔,拜见陈小夫子。”

陈平安没想到她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个落魄?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刘宗有些疑惑:哪家山头会取这么个不喜庆的名字?

离开藕福地之后,因缘际会,刘宗成了大泉供奉,职责类似昔年的守宫槐。他没少打听陈平安的根脚,可惜偌大一个桐叶洲,翻阅朝廷秘档,或是打探“年轻三姚”的口风,山上宗门、山下豪阀,就没有一个符合的。当下看柳柔的架势,小夫子?难道陈平安是正儿八经的儒家书院子弟?可是一场大战下来,桐叶洲三间书院都打没了,陈平安这种人若是身在其中,没理由不出名。要说陈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刘宗是绝对不信的。刘宗信得过一位敢杀并且能杀丁婴的谪仙人,更信得过自己和种秋的眼光。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个最大瘙痒处:第一处是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选择与陈平安、种秋二人化敌为友,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柳柔好奇问道:“陈小夫子是从中土文庙那边来的桐叶洲?莫不是文圣老爷收到了我的飞剑传信?”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那般阵仗,下雪跟下雪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儿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可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始终良心不安,每天都在钦天监面壁思过喝罚酒呢。”

碧游宫的水酒原来就是这么给水神娘娘喝没的。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都与她的脾气性情不太沾边。

先前听姚仙之说,早年柳柔与柳幼蓉一见投缘,柳柔一听对方也姓柳,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的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就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柳柔再一跺脚:“烦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圣老爷训斥,是我自找的。可这刀子架脑壳上边总不落下不是个事儿啊,我又得掰手指头数日子慢慢等着了,还不如给文圣老爷早早回信骂个狗血淋头,我就好滚回碧游宫了。”

陈平安无奈道:“我先生骂水神娘娘做什么?至于先生能否找到合适的水丹,成与不成,在信上肯定都会给水神娘娘一个答复。”

柳柔一脸愧疚,以及些许怀疑。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柳柔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是小夫子你最早来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才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夜宵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见陈平安怔怔出神的模样,柳柔越发心虚:得嘞,碧游宫算是再难拐骗文圣一脉夫子们去赏脸做客了。

陈平安很快回过神,笑道:“只要是水酒就行,几年还是几十年的,不讲究那个。至于鳝鱼面,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们坐下聊。”

一盆鳝鱼面,半盆朝天椒,搁谁也不敢下筷子啊。这跟练气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红通通的鳝鱼面能忍,一盆怎么吃得下?吃还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么回事?所以客气到底,干脆就不动筷子,是明智之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阿良曾经使坏,饭桌上给了左右一碗“清汤”,说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汤代酒,这要是都不豪气,说不过去。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就一饮而尽,据说辣得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也就是她柳柔,换成其他仙家修士敢这么端着一大盆鳝鱼面问左右要不要吃夜宵,那就是实打实要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文圣的遭遇,以及文圣一脉在儒家内部的失势刘宗还是晓得的,陈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少年剑仙谪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剑仙的剑术亲传,到了福地依旧爱絮叨道理,不过做人却也圆滑变通,能够从乱局当中抽丝剥茧,找到一条退路,与那大骊绣虎的作风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宫对文圣一脉学问的推崇,水神娘娘对陈平安如此亲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岭之面面相觑。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陈平安对姐弟二人说道:“除了姚爷爷之外,哪怕是陛下那边,关于我的身份一事,记得暂时帮忙保密。”

姚仙之刚要说句玩笑话,姚岭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沉声道:“陈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边,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刘宗点点头,比较满意:自己收取的这个开山弟子,武学资质在浩然天下其实不算太过惊艳,不过人情世故磨砺得更好。

热闹处守口,僻静时守心,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陈平安望向姚岭之,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当然信得过,只是很难将眼前的姚姑娘与当年在客栈见到的那个姚姑娘形象重叠。”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云窟福地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姚岭之有些沉默,姚仙之嗤笑道:“什么不太中听,肯定难听。眼红我们大泉的桃叶之盟,更嫌弃我们当年侥幸没破国,如今又是女子称帝的形势。陈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边那处仙家渡口多待几天,乱七八糟的风凉话随随便便就能听到几大箩筐。有说我们皇帝陛下的,有说我们姚家篡位的,还有说整个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结妖族军帐的,反正就是一个个见不了别人过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毙,被妖族畜生们摧枯拉朽,轻松打烂山河国境,倒是没本事承认我们大泉边军死伤大半,最终成功守住了京城。那些个躺着等死没死成的英雄好汉、山上神仙,真是一个个让我佩服得很,所以这些年每次见着一个,我就要忍不住请他们喝敬酒一杯。”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赶走的,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自己心里没点数?

陈平安轻声说了一句话:“化雪后最难熬。”

刘宗点头道:“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柳柔深以为然,轻轻点头,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实她啥深意也没听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亲近水运的埋河水神当然感触最深,当真都是神仙钱。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天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先前陈平安神游万里,是见到了这位最仰慕先生学问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后,再次浮现心头的一桩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的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从一种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包括宝瓶洲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文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的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均属亚圣一脉的三家书院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以及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有一种又被崔瀺算准、说中的感觉。

在城头,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是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但是这份高悬于众人头顶的美好又往往会重重跌落人间,沦为众人脚下的一摊烂泥,甚至许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过,加上一两句随口无心的言语。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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