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师父可能都记不得或者记不清了,但她只要用心去想,一切就依旧历历在目。
比如当年一个迷迷糊糊半夜醒来的小黑炭,给眼前景象吓惨了,然后就开始埋怨那个很有钱的小气鬼。当小黑炭问他是不是打不过那些脏东西时,他先说不许称呼它们为“脏东西”,然后反问:“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伙的啊。”
当时小姑娘都没有意识到,他当时说的是“我们有错在先”,而不是“你”。
后来莫名其妙斩杀了一只“大妖”,小姑娘趴在他的后背上,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再后来,他伸出手,小姑娘皱着脸将两张符箓拍在他手心,委屈得一塌糊涂,大声嚷嚷:“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裴钱走到道路最边上,转头望向溪涧对岸。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好些事情,师父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师父现在很庆幸,当年没有丢下你。”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的身影,郑素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陈平安已经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他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去,不曾留名,十分风流。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只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
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承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他收到了松针湖的回信,但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会立即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只有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倒不介意坦诚相待。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心中所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以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为契机,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因为除了他们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专门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的。
一行七人中,有一个止境武夫,一个山巅境武夫,还有六个半剑修。
郑素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只是路过做个客,就足以让一座金璜府被称为“剑修如云”了。
白玄和纳兰玉牒还都是洞府境,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中五境剑修,都可以被称呼为小剑仙了。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了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酿。”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但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在这里记得用真名,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二人离开,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道:“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若是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让她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地道:“玉牒姐姐,你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个剑仙坯子里边个子最高的,此时他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原来山神府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裴钱就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子把手上,唉声叹气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上,没理睬他,开始闭目养神。她倒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毕竟只要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的了。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当下裴钱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点破?白玄好像就早早认命了,虽然他目前境界最高,但未来的剑道成就最低。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以心声答道:“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他又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个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其他几个孩子。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纳兰玉牒在直愣愣地盯着几幅名贵字画看,姚小妍在勤勤恳恳地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最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悄悄对姚小妍说道:“小妍,休息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练剑的时候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游玩的时候就放心游玩,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坯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正有师父在。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坯子,一把杏天,一把灯,攻守兼备。
姚小妍则是唯一一个拥有三把飞剑的下五境剑修,春衫、蛛网、霓裳的本命神通都极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长防御,可以视为小姑娘同时身穿三件法宝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够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剑修魂魄。照理说,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独厚,破境应该是最快的一个,只是姚小妍相对性情软懦,修行路上,被后天心性拖了后腿。
相比于何辜的本命飞剑飞来峰和于斜回的飞剑破字令,白玄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速度极快,而且走的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同时云游又天生最适宜捉对厮杀,甚至可以说,简直就是剑修之间问剑的第一流本命飞剑,这也是为何白玄会有那些“求你别落单”“有本事单挑”的口头禅。只是从进入玉簪练剑,到现在身在桐叶洲金璜府,白玄还是因为自己的飞剑在避暑行宫档案中落了个“丙下”等,而误以为自己的剑道资质是九人当中最差的,极有可能是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人。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此,白玄哪怕一剑功成,也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更何况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所以在孩子的家乡,白玄的飞剑品秩按照当年避暑行宫那种极为事功的评选规矩,只得了一个“丙下”。而且在剑气长城,白玄拥有如此一把飞剑,当真能够让他最终跻身金丹,甚至是元婴?说不定一场大战,至多几场大战过后,就已经飞剑毁弃,连剑修都当不成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坯子。比如被皑皑洲剑仙谢松带走的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除了包括剑仙吴承霈的“甘露”在内的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的了。
不光是举形和朝暮,还有郦采带走的陈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们更早离开家乡的剑仙坯子,飞剑其实也都是乙、丙。所以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能够给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点一点稳固提升飞剑品秩,白玄就会是一个后劲极强、杀力极大的剑修。
裴钱其实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的。
郑素带着陈平安闲逛,路过一座古朴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苍松蟠郁。
陈平安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恩公,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时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郑素松了口气。如此最好,金璜府没理由让这位恩公卷入一场云谲波诡的两国大势当中。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叙旧的机会。
陈平安和郑素步入茅亭落座,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