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纳兰玉牒:“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是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啊。”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之前在云笈峰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就说她如果跟她师父切磋,大概百来个她才能跟她师父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心想: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准备步行前往。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不妥当啊。”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看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一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时,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只玉璞境大妖,还送了我那妖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于老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他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时的崎岖道路,现下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开始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但他稍作思量,就又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个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名年轻武将斜靠亭柱,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一个观海境修士,一个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水潭,当中浮出一张惨白的少女面庞,一头青丝如水草铺开。她身穿一件石榴裙,坐在对岸青石上,双脚没入溪水,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针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我们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就如同被筑造的水坝拦截了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好像记起一事,与陈平安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我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若想要登岸,也无须计较渡船会不会被毛贼偷去,因为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府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而后对陈平安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可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个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在水面上。
行亭里,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他的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刘翚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刘翚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郭仪鸾脸色阴沉,冷哼一声,继续吐纳修行。
年轻人就是不知好歹。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面前,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其实还是松针湖的归属以及划分问题。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片松针湖,若是大泉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北晋的底线则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其实已经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酿,这次路经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起了些疑心。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府君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就错过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面容变化就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但现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在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一抹,双指间拈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轻轻呵了一口气,再以心声言语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金璜府府君郑素得知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通知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只会后患无穷。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他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了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