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清都山水郎》:做客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而后又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程朝露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着陈平安的言语风格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对方有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几多,对方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儿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英雄气概了。他只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了一会儿拳架细节上的缺漏后,就自去竹椅上躺着休息了。

裴钱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我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之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一次,老厨子的也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朱敛的是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于村野酒店外看了路边的狗一眼,此生便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离开云窟福地之前,陈平安带着裴钱走了一趟黄鹤矶,主动拜访叶芸芸。

陈平安覆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头别玉簪,青衫长褂,收起了狭刀和养剑葫,腰间只悬了一块斋戒牌。

裴钱则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竟然还是一件法袍,用来稍稍遮掩拳意。她将马尾辫盘成了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很清爽。

崔东山跟着姜尚真乱逛去了,不知道在何处忙活些什么,陈平安就没喊他。

腰系斋戒牌,无视山水禁制,在一处高楼以心神巡视四周的修士确定斋戒牌无误后,就没继续打量那两人。

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入那螺蛳壳做道场的黄鹤矶,宽阔的大街、连绵的高门宅邸,让陈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叶芸芸的住处,陈平安拈起兽面衔环,轻叩三下,一个眉目婉约、眼神湛然的符箓美人开了门,与两位客人施了一个万福,柔声道:“两位仙师,请随我来。”

她得了叶芸芸的授意,领着师徒二人一路穿廊过道,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实更是神仙钱。

黄鹤矶大小府邸内,三百余个符箓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岗淑仪楼,据说光是这笔买卖就曾经让玉芝岗赚了个钵满盆盈。玉芝岗遭遇那场灭顶之灾,已经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玉芝岗秘制的符箓美人就此失传。

宝瓶洲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没了,清风城对外宣称是狐国需要封禁百年,让不少仙家门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宝瓶洲精通商贾之道的那拨山上势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转手高价卖给桐叶洲,获利极大。

裴钱微微皱眉,聚音成线密语道:“师父,黄衣芸的架子有点大。”

搁在自家落魄山,就绝不会如此敷衍待客。

陈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钱闷闷道:“我如果一个人来此敲门,这边哪怕不开门都无所谓。可是师父都亲自登门了,她怎么都该露个面。身为止境武夫,气量真不大。”

陈平安笑道:“出门在外,天高地阔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裴钱为师父打抱不平,结果还挨了一顿训,她反而挺开心的。

符箓美人带着师徒二人走到一处幽静院落的月洞门前,里边竹影婆娑。

符箓美人笑道:“到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实面容示人。

走过那条竹林小径,视线豁然开朗,有一座面阔九间的建筑,碧绿琉璃瓦覆顶,只不过没法跟陈平安当年在俱芦洲捡到的琉璃瓦媲美。后来在龙宫小洞天,陈平安还凭借那几片琉璃瓦与火龙真人做了笔以谷雨钱计数的买卖,火龙真人好像要转手卖给白帝城琉璃阁。所以说,长辈缘这种事情,还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院子极大,可以当演武场用,此时薛怀正在与郭白箓切磋。薛怀是远游境,因此压了一境。而郭白箓虽以弱冠之龄跻身金身境不久,却是接连以“最强”二字跻身的六境和七境,所以双方问拳,不存在谁欺负谁。

叶芸芸站在檐下指点二人出拳,蒲山叶氏子弟的年轻女修叶璇玑站在一旁。她身穿一件龙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系着一串渌水坑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难怪姜尚真与蒲山云草堂关系好。陈平安如此想着,向叶芸芸抱拳行礼,叶芸芸亦抱拳还礼。陈平安收拳后轻轻伸出手掌,示意叶芸芸继续为两位晚辈指点拳术。叶芸芸点点头,也不与这曹沫客气。至于两个比郭白箓更外人的别洲武夫会不会因此偷拳,叶芸芸还不至于如此小觑曹沫。

裴钱没有仔细看那两人切磋,更多精力还是放在欣赏风景上。

陈平安倒是没有刻意回避双方问拳,机会难得,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武圣吴殳和云草堂的拳理。

不过这终究还是境界高了的关系,不然搁在陈平安只是三五境那会儿,估计只要对方不介意,他都能请求双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所以陈平安留心的,不是双方的拳桩招式,而是纯粹武夫身上的那么“一点意思”。这一点意思又分两种,一种是师传拳种的神意,源头活水从何而来;一种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块心田,决定了一位纯粹武夫能够承载多少拳意流水,以及脚下所走武道的宽窄,武学成就大致有多高。至于这点意思之外,无非就是武夫体魄的坚韧程度了,是否纸糊,其实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陈平安与裴钱心声言语道:“天底下武夫学拳,不过是打人与被打两件事,最终的追求,无非是个‘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钱自然听得明白。

陈平安笑问道:“若是让你压境与那郭白箓问拳……”

裴钱实诚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当于一拳。如果换成其他拳招,估计要两三拳。”

陈平安刚要说话,裴钱赶紧补充道:“师父,我是说自己压境在六境,可没说看不起那武圣嫡传,掉以轻心就压境在五境啊。”

陈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很是从容。

其实他方才的意思是说让裴钱压境在金身境,与郭白箓同境切磋技击。

难聊。喂个锤子的拳。

以前在剑气长城,隐官大人对于自己万一能够返乡,最为心心念念的几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压境,在那竹楼二楼,为开山大弟子喂拳一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现在看来,好像只要自己敢压境喂拳,就是从哪里站起来又从哪里跌倒?这怎么行!

裴钱感叹道:“我又不是师父,压境与人对敌一事,总也做不好。”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厉,不然还要师父做什么。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黄衣芸不会介意的,说不定以后郭白箓还会主动到落魄山找郑钱问拳。”

裴钱挠挠头。

蒲山云草堂的拳法极其玄妙,讲究一个走桩拳路如步罡踏斗。研习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师堂珍藏有十数幅阵图,诸多拳桩拳招都是从仙人图中演化而来,出手要求拳打卧牛之地,一丈之内分胜负。与敌交手,狭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进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简练,势大力沉,任何一个入门的拳架拳招都需要蒲山武夫反复演练数万次甚至数十万次,日积月累,拳意叠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发制人。而且他们还擅长与敌“换拳”,却是要我递出三两拳,只换取他人一拳在身,作为蒲山武夫独有的“待客之道”。若是同境武夫之间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誉为“一拳定生死”,这也是姜尚真要求叶芸芸不可轻易与武圣吴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吴殳的拳重到了几乎没有武德可言的地步,叶芸芸的拳脚一样不轻,极其狠辣。俱芦洲止境武夫王赴愬就曾说雷公庙沛阿香打拳像个娘儿们,云草堂黄衣芸出拳像个爷们儿,阿香不嫁给黄衣芸当媳妇真是可惜了。

裴钱稍稍用心几分,看过那场问拳之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与师父悄悄说道:“郭白箓出拳漂亮,对敌也老到,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师父的说法,就是学拳只学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风的生死厮杀,郭白箓会有大麻烦的。而这个薛怀,拳太死了,竟然压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风,以至于拳意凝滞。师父,吴殳和黄衣芸是不是没有用心教拳喂拳啊?”

陈平安无奈道:“多看少说。”

裴钱“哦”了一声。

郭白箓是吴殳的开山大弟子,极有可能还会同时是关门弟子,所以尽得吴殳拳法真传。薛怀也是备受叶芸芸器重的嫡传,一场耗费半炷香的问拳,双方真正的交手机会其实就三次,而且双方拳路质朴无华,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桩架。简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的武把式,不胡乱跳跃逛荡,不随意拉开身架,嘴上没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热闹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没啥看头。若是只学了两家拳架,而不得其意,那么在江湖上开个武馆,保证会没生意,要穷得揭不开锅。

叶芸芸说道:“都先休息一炷香工夫,等下薛怀不用压境。”

薛怀和郭白箓同时后撤一步,与对方抱拳致礼。

进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薛怀和郭白箓依旧留在外边。

叶璇玑备好茶水,是云水渡最著名的烂绳茶。茶叶的名字不好听,却好喝,是桐叶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钱本来想要站在师父身后,却被陈平安赶去坐下。

陈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钱。很多年前的裴钱还是个只要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黑炭小姑娘,每次远游歇脚,只要给她瞧见了桌凳,都会撒腿狂奔,飞快抢占位置。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往往坐在椅子上,双脚都踩不到地面。

陈平安收起思绪,望向对面的叶芸芸,开口说道:“晚辈与青虎宫陆老神仙相熟,此次北游,应该会路过清境山天阙峰,到时候为蒲山讨要几颗坐忘丹,就当是与前辈赔礼道歉了。”

叶芸芸摇头道:“礼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气。”

见那曹沫穿着,青衫长褂如读书人,叶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干脆以“先生”称之。

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炼丹宗师,尤其是青虎宫的坐忘丹,更是陆雍炼丹的看家本领之一。此丹能够帮助修道之人静心养神,温补心窍,祛除修士细微处的隐患。只是坐忘丹极难炼成,除了耗费大堆天材地宝,对天时、地利的要求也极高,关键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所以昔年桐叶宗祖师堂赏赐有功地仙,经常会有几颗坐忘丹。纯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借用陆雍当年与某位“陈公子”的说法,就是坐忘丹送给断头路上的莽夫,如同牛嚼牡丹,太过大材小用了。

对于武夫、修士界限不那么明显的蒲山云草堂来说,一炉坐忘丹,不管是几颗,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补之物。所以说,眼前这个曹沫,确实很会做人。

如果不是双方关系浅,以叶芸芸的脾气,绝对不会含糊。坐忘丹是山上千金难求的稀罕物,若是能够重金购买,溢价再多都无妨,多多益善,青虎宫有几颗,蒲山就愿意买几颗。只不过当年青虎宫雄踞北方,只会拿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与桐叶宗、太平山这样的山巅大宗门当人情半卖半送,哪里轮得到蒲山,何况陆雍是一洲地仙当中公认的最瞧不起纯粹武夫的地上真人。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头笑道:“前辈可能误会了,怪我方才没说清楚。我只敢保证陆老神仙会用一个青虎宫不挣钱也不亏钱的公道价格卖给云草堂,我现在甚至不敢确定青虎宫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炉,陆老神仙就会立即告知蒲山,至于云草堂愿不愿意购买,只看云草堂的决定。”

叶璇玑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叶氏的家法多规矩严,她都要劝说祖师奶奶赶紧答应下来了。

裴钱看似坐在椅子上神游万里,其实一直留心着师父的神色和言语。

果然还是师父行事老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若是那黄衣芸一开始就点头答应下来,师父肯定就顺水推舟,白送给蒲山几颗坐忘丹。可既然黄衣芸有些客气,师父自有补救之法,各有各行云流水的台阶可走。

是师父、蒲山和青虎宫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联起来,所以只是做一件依旧比较在商言商的买卖。退一万步说,如果黄衣芸这点面子都抹不开,依旧不肯点头,那么今天师父主动登门的赔礼道歉,也就可以顺势点到为止了。

叶芸芸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我就先行谢过曹先生了。”

陈平安看似随意道:“若是青虎宫暂时没有现成的坐忘丹,我也会恳请陆老神仙寄信一封给蒲山,大致说明情况。”

叶芸芸看了眼对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劳曹先生替我与陆老真人道一声谢,若是暂时没有坐忘丹,以后青虎宫炼此丹时先与蒲山打声招呼,我会亲自去清境山取丹,顺便为陆真人和清境山护道一二。”

如果没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释,叶芸芸真要觉得这家伙是在信口开河了。如今的天阙峰陆雍,绝不能以寻常元婴修士视之。一洲版图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万瑶宗,别说是云草堂和白龙洞,陆雍甚至可以完全不卖金顶观的面子。

陈平安站起身,裴钱立即跟着起身。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搅前辈教拳了。”

叶芸芸起身,看了眼裴钱,笑问道:“不如让郑钱与薛怀切磋一二?”

陈平安也看了眼裴钱,裴钱的意思很明确,要不要切磋,师父说了算。真要问拳,一拳还是几拳撂倒那薛怀,师父发话就是了,她好心里有数,掌握好出拳的次数和轻重。

陈平安笑着摇头:“今天还是算了吧,以后我们师徒有机会拜访蒲山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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