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易当,所以越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人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她们不要大声说话,因为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崔东山:“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除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都已经相当相当敬谢不敏了。”
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有问拳的架势。叶芸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叶芸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
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桐叶洲止境武夫叶芸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谁死。不单单是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叶芸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的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旁观者,他们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隔几天又成了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都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这转折未免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呵欠,可还是躺着不动。
这时姜尚真来了,裴钱赶紧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他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只竹黄笔筒。
崔东山眼睛一亮,心想: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黄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崔老弟呢?年轻山主呢?!哪个没有咫尺物?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让姜尚真自己钱,他心里边倒痛快。虽说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亏的钱只会比福地砚山更多,却是两回事。
陈平安看是他先前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便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水运衔接,当作自己的闭关修行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将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逛了个遍,比如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北方大门派天阙峰和金顶观。
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他走得极慢,最后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开始运转灵气浇筑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只见山河图中十余座仙家山头蓦然变大,稍后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拔地而起。陈平安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他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籍一一分门别类。当时他仔细翻阅了《云笈七签》,当中除了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浩然天下的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皇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对姜尚真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面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那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就能覆盖小半个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他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厉害!”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座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能算是极少数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则刚好在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在那里骑鹤飞升。其实它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尹妙峰的徒弟邵渊然,陈平安对他们倒都不陌生,这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为何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明明已经辞去大泉供奉之职,在金顶观闭关修行,却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而邵渊然却已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还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
姜尚真拊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福地的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了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桐叶洲一半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他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他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
一行人离开老君山地界,御风去往相隔十数里的砚山。陈平安信守承诺,没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脚耐心等人。
崔东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声提醒,突然大声开口说道:“先生,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如今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住下了,与刘羡阳好像关系挺好。”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姜尚真。他本以为那赊月就只是去过家乡附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般。就刘羡阳那德行,甭管与那赊月有什么还是暂时没什么,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装傻扮痴,大手一挥,将功补过道:“上山!我晓得两处老坑洞,所藏砚材极美。”
陈平安伸出手,姜尚真疑惑道:“山主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与你借几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认命,开始翻检袖子,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隔绝天地。”
崔东山立即以飞剑金穗圈画出一座金色雷池,陈平安将那韩玉树的仙人遗蜕从袖中抛出。姜尚真大笑一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后行走江湖,又多一副绝佳皮囊了。
陈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觉得时机成熟的关键时刻,就以韩玉树的面目现身一次,而且务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内,绝对不要出现在浩然天下。时日一久,万瑶宗祖师堂和韩绛树那边肯定会起疑心。事先说好,这件事风险极大,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这仙人遗蜕以及半部拳谱,就当是报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到底没有登上砚山,等裴钱他们下山,一行人满载而归。
纳兰玉牒一路蹦蹦跳跳的,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个这么穷,都没有方寸物傍身?”
裴钱笑呵呵点头,姜尚真一脸恍然。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画蛇添足了,江湖经验还是浅了些。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让人临摹山河图去了,崔东山也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
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便也对她还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裴钱摸了摸她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只是看到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乖乖将话头咽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