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关押囚禁,当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过其中六个资质最好的,被关在了桐叶宗梧桐洞天破碎遗址内。
李完用、秦睡虎、杜俨、于心、傅海主,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就成了桐叶宗祖师堂嫡传的外乡人王师子。王师子是金丹境瓶颈剑修,并且很快就会在此破境。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当时极力坚持要留下左右的桐叶宗“孽徒”。就连那个当年差点儿因为左右剑心崩溃的李完用,也是同样的选择。
至于桐叶宗宗主、仙人境剑修傅灵清,早已战死。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桐叶宗祖师堂香火已经半点不剩,彻底断绝,就换了个都不知道能够流传几年的好名声。
桐叶宗新任掌律老祖师打开山水禁制,来到那处占地不过方圆十数里的破碎遗址,相较于当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户得令人发指了。
老人没有继续往前走,那六个年轻人,有些人继续潜心练剑,有些人则抬头望向他,视线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老人没有解释半句,反而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来,只是防止这些宗门叛徒有任何不轨谋划。老人只是扫了几眼,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一座宗门彻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轻人,相互对峙不说,以至于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都看在眼里的一个不小笑话了。只是桐叶宗自中兴之祖杜懋身死道消开始,就一直没少被看笑话,习惯就好。
老人倒是与许多桐叶宗老修士不太一样,他其实是不那么怕死的,境界瓶颈难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风中残烛。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总得做点什么更不怕的事情,比如为桐叶宗留下点真正当得起“传承”二字的香火。身后那些年轻人就是。
但是要他们能活,就必须先划清界限。若是以后蛮荒天下胜了,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那么他们这些孩子,终究还是有机会重新出山、将功补过的,退一万步说,也能在桐叶宗潜心修行,得个安稳的山中久居。蛮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强者,只要你们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说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可若是蛮荒天下输了,退回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蛮夷之地,他们到时候一样有的选择。
他这个桐叶宗祖师堂如今年纪最大的一个将死之人,能为那些挂像祖师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些愿为宗门荣辱慷慨赴死的年轻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叶洲南部玉圭宗,才当了没多少年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经战死,连那昔年的可爱刘小姑娘、后来的华茂姐姐,都战死了。哪怕以后祖师堂还在,又有几个人会骂自己?如此一来,不会寂寞吗?老子姜尚真,一定会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现身,硬扛了一个守株待兔的飞升境大妖一记道法,狠狠撞入宗门最后一道山水大阵当中,一个起身掠向九弈峰。趁着暂时没人住,正好拿来练练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给老子起剑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终出现无数枚棋子,九座剑阵九把飞剑。
荀老儿,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师们,别怪我败家,老的死了个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轻人真扛不住了!
宝瓶洲。
风雪庙剑仙魏晋,与北俱芦洲北地剑修第一人白裳、清凉宗宗主贺小凉,一起赶往西岳地界。至于贺小凉那半个大师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辞一声,独自去了老龙城。
在大骊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们这拨顶尖战力负责帮助宝瓶洲镇守西岳地界,据守该处对敌对方大妖即可。
这三位,关系微妙,魏晋与贺小凉,贺小凉与白裳。
尤其是魏晋,原本已不喝酒数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风雪庙酿造的酒水,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骑驴挎酒壶的江湖人。
至于贺小凉的清凉宗,因为一个徐铉,与徐铉师父白裳的那桩恩怨更是两洲尽知,白裳曾经放出话来,贺小凉休想要跻身飞升境。这就使得魏晋与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剑仙,关系也跟着微妙了几分。
魏晋都要忍不住骂那头绣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非要把我们三人凑一堆?
重逢后,贺小凉一直对魏晋礼数周到,并不刻意疏远,可越是如此,魏晋便更要喝酒。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发现此事后,反而难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错。
中岳地界,山君晋青,如今除了现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为国师护阵白玉京之外,真身则经常去和阮邛打交道,两人是老友了。
朱荧王朝曾经是宝瓶洲剑修最多之地,阮邛作为一洲魁首铸剑师,与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晋青当然不陌生。
身为大骊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多年之前就早已将看家本领的铸剑术,向大骊铸剑修士倾囊相授了,只是这会儿还需要他亲自铸剑,是为那些地仙剑修铸造相对称手的佩剑,只是不用太过追求品秩,此外还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剑炉,为其他铸剑师查补铸剑的缺漏。那些相当于不记名弟子的铸剑师,则为所有中五境剑修打造长剑。至于还是下五境的剑修坯子,根本没资格赶赴战场,不但如此,大骊还严令这些剑修不许离开各自师门,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长辈直接禁足了。本就舍不得他们去送死,更有大骊律令在,何乐而不为。
宝瓶洲的剑修坯子,哪个不是昔年北俱芦洲调侃的那句“草窝里的金疙瘩”?当真比不得北俱芦洲那般“出手阔气”。
不过如今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对北俱芦洲是真服气了。事实上,北俱芦洲修士,尤其是剑修,对这个原本印象中只比皑皑洲稍好的小小宝瓶洲,也改观极多。敢死是真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没发现这个南边的小邻居,如此……像我北俱芦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没有之一!
书简湖真境宗宗主韦滢、首席供奉刘老成、供奉刘志茂,一座宗门足足三位上五境,联袂去往海边云林姜氏。
除此之外,道家天君谢实带着一大拨剑修之外的北俱芦洲练气士,也已身在云林姜氏。其中就有在剑修如云的家乡大洲都能被公认为“玉璞境战力相当于仙人境”的袁灵殿。袁灵殿是火龙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脉的开峰祖师。
还有个明明是仙家门派,却有个无敌神拳帮江湖称号的老帮主。老帮主则遇到了旧友刘老成。刘老成曾是书简湖唯一一位玉璞境野修,如今则变成了真境宗谱牒仙师。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见到好友刘老成之后,老帮主依旧江湖气概,两人一起喝了几次酒。最后一次喝酒,刘老成实在忍不住说道:“荀老前辈就这么走了?”
老帮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枪,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又运道不济,还能咋样?”
高冕沉默许久,抬起酒壶,向南边倒酒,喃喃道:“老弟,你这桐叶洲一尺枪,在老子这玉面小郎君面前,从来不硬气,不承想死得却这般硬气,早知道当年就多给你几个笑脸,多说几句好话了。”
大骊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脉旁支都已先后押注宝瓶洲墨家修士,依旧在为大骊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岳渡船和一艘艘剑舟。
大骊王朝生财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骊户部尚书,被笑称为谁都敢捏上一捏的软柿子尚书,如今成了大骊庙堂上脾气最差的一个,兵部尚书都敢骂,看架势,对被其视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书别说骂,都敢打。每次与品秩相同的工部尚书见面议事,户部尚书一见面就先骂他个狗血淋头,谈完事情,再骂一通,不过工部尚书往往早已起身快步离去。
大骊京城原本只是在同一条街上的六部衙门,早已临时开辟出一大块地盘,将所有衙门聚拢在一起,相互串联起来,各部官员只要公务在身,走门串户,毫无阻拦。
昔年同为大渎督造官的柳清风、关翳然,又能经常碰头了。作为关老爷子的嫡玄孙,关翳然只是在户部补缺,没升官不说,按照大骊庙堂规矩,连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为关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过只是藩属国文官出身的柳清风,已经升迁为工部右侍郎。大骊关氏出身、更是随军修士双重出身的关翳然,不但只是在户部补缺,好像关老尚书一走,关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与吏部衙门的所有关系。这些年逢年过节,关翳然从不主动登门拜访那些担任吏部要职的叔伯辈,甚至对爷爷辈的,他都架子极大,依旧不去问候。据说有个早已离开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卸任前都辗转别部担任三年尚书了,且一直将关翳然当亲孙子看待,在京城家中闲散多年,关翳然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还是不去拜访。老人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门口等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喜欢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关翳然,老人气得用拐杖狠狠敲着地板,大骂关翳然不是个东西,小王八蛋不是个有良心的东西啊。老人转身之时,心中却埋怨关老尚书心太狠,实在心太狠,哪有这么欺负自家孩子的。
意迟巷,一个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这些年就是忙着含饴弄孙,反正家里几个晚辈还算有点出息,都不丢人,走在意迟巷和篪儿街,不用低头缩脖子。
老人今天拉着孙子一起在园散步,刚刚开始跟家塾夫子学认字的孩子,突然稚声稚气地跟老人说道:“爷爷,咱们有那么多山上神仙,蛮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么多大妖,双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吗?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开打。到时候打起来,我力气太小,帮忙就算了啊,户部不是缺银子吗,我就把压岁钱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经常挨户部官老爷的骂嘛,给了钱,总不好意思再骂我爹了吧?二十两银子呢!”
这里边的学问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拣一些孩子听得懂的说,打仗不是过家家啊,咱们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谁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会是第二个桐叶洲。到时候咱爷俩就要搬家喽。可能是真的搬家,带上些家当,带上些圣贤书,却也可能是脑袋搬家。
只是最后这句话,与一个孩子说什么。别说孩子会被吓到,自己何尝不是每每想到那个最坏的结果,便会吓到自己?得喝几口老酒压压惊。
如今大骊准许官员辞官,家产拿出一半充公,剩余一半,若是足够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芦洲避难,大骊绝不阻拦。钱不够,还可以借。户部官吏以及随军修士,会一同亲自登门清查所有账本,胆敢瞒报漏报,只要超过真实家产一成,对不住,家产一律充公,无论老幼,举族流徙。如今大骊正是用钱用人之际,缺钱也缺人。
暂时未被战火殃及的宝瓶洲各处,江湖和民间,私自引发十人以上械斗者,不问双方缘由,斩立决。修道之人作乱一方,斩立决。
没有修士和妖族参与的山下动乱处,处置不力者,当地官府衙门连坐获罪,再将藩属国的刑部尚书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岳或是储君之山。有修士和妖族参与其中的所有厮杀,按照不同宗门、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头,分作三等,从低到高,分别管辖方圆三百里、千里和三千里辖境,不管见到还是未曾见到动乱,一旦无法将作祟者当场追捕或是斩立决,同样连坐获罪。怕那无妄之灾?那就散开山上所有谱牒仙师,去日日夜夜盯着整个师门周边的动静!已经不用去战场厮杀了,难不成连自家山头家门口附近的一地安稳,都照顾不住?这样的山上神仙,不当也罢。
无论境界高低,一洲所有山泽野修,都可以向五岳、储君山神以及各藩属礼部领取一块大骊刑部刻印的巡视牌。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可在各自辖境内行走无忌,同样也可以为谱牒仙师查漏补缺,他们一有斩获,就可以领取神仙钱,只要在秘档上积攒了足够份额,就能够换取大骊军功,到时候是捞个藩属国的礼部官职,还是凭此退往北俱芦洲,皆是自由。
山泽野修,不愿赶赴战场者,大骊铁骑和各地藩属一律不许强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灵,胆敢擅离职守,藩属君主到整个礼部,一律按律问责。
山上谱牒仙师私自运作,擅自剔除谱牒名字,一经大骊和藩属查实,整座山头祖师堂连坐,掌律祖师斩立决,其余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小朝会刚刚结束,大骊皇帝宋和在御书房赶紧闭目养神,马上还要接见一拨拨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最后定夺,然后向大骊朝野颁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国师的崔瀺的一番言语:今日种种大骊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属,以后陛下稍稍变动,施政松弛几分,便是未来大骊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总不能让陛下失去了至少半洲山河,还得不到各国史书上的几句好话。书里书外,全是美誉,只管放心。
大骊藩属彩衣国胭脂郡附近。
昔年阴气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灵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只是说不出口那份私心,说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对的道理。可她就是不愿意他去老龙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这点道行,够看吗?给大妖塞牙缝都不够,就是去打杂的,尽量帮点小忙,讨个心安。哪里舍得去了不回,留你一个人,会回来的,一定。”
她这才点点头,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反正不点头也拦不住夫君的。
一个有幸位于宝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属小国,一个闭门谢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难得出门晒太阳了。只不过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儿竟然骂骂咧咧,说:“暴虐无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国山河者,距离败亡不远矣。”
一伙市井泼皮无赖年轻人路过,为首的向一个上过几年学塾的狗头军师问道:“蒋老夫子在说个啥?难得出门露面一趟,怎么跟那宝贝儿子被人揍了似的?”读过书的年轻人轻声说:“老夫子是骂大骊蛮子管太多,喜欢动不动就杀人。”问话的年轻人疑惑道:“那到底骂得有没有道理?”读过书却绝不能算是读书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也不是特别确定,只说:“有的吧,咱们蒋夫子学问很大的。”想到这里,年轻人看了眼蒋老夫子转身的背影。
蒋老夫子学问很大,就是他那个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喜欢赌钱,欠了钱就装死,有次赌铺真急眼了,就痛打了他一顿,绑了起来,还是读过书的年轻人去帮着求的情,还了赌债。因为蒋夫子的学生之一,刚好是他的学塾先生。他读书是读不出来,但是那个学塾先生,还是让他很敬重的。当年学塾先生没少骂没少打他,少年时他还颇为愤懑,嫌先生管得多,只是年纪稍大,便越发觉得对不住那位先生了,所以顺带着对夫子的先生,一并敬重了几分。可蒋老夫子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好心帮了忙,后来却赖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