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白也去也

这次年轻君子言出法随,只是轻轻默念了一句“青骑列阵三百万”。

所谓“青骑”,其实就是柳条了。攒簇密集,很有气势。杀那些并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还是用来阻滞妖族大军推进的脚步。

观湖书院吊儿郎当的贤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结果虽然在老龙城战场上立功不小,却唯独在书院那边又丢了君子头衔,重新变成了贤人,起起落落何时休啊。

周矩在这之前已经出手数次,比那山崖书院的君子更夸张,这会儿他正蹲在山崖书院君子身边啃神仙钱,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个年纪不大、出身风雪庙兵家的随军修士,负责护卫山崖书院这位体魄孱弱的君子,简单来说,就是后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顶上。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大骊边军战场上,这是随军修士常做的事。

这个随军修士虽然沙场厮杀极为稳重,其实天生性情却是极为跳脱,转头与脾气更相近的贤人周矩嬉笑道:“周大圣人,三百万,三万有没有?多了个百字?”

周矩一本正经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书页上的一股刀兵气震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为风雪庙首屈一指的绝对高手,这点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后去观湖书院跟我混几天。”

那位山崖书院君子只是言语一句,祭出柳条青骑大军赶赴战场后,便立即盘腿而坐,他脸色微白,笑道:“你们差不多就行了,别上瘾啊。”

观湖书院周矩和风雪庙兵家修士,得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调侃他这位君子,一口一个未来山长圣人。那位君子却心知肚明,大隋山崖书院,如今山长已经从茅小冬换成了国师崔瀺,以后谁来当下任山长,根本无法想象。谁敢去猜那头绣虎深不见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跟随军修士正色说道:“护住君子!”

周矩身形一闪而逝,只见大门附近,有个身穿宽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术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躯瞬间化作千万只鸟雀,竟是将那些柳条青骑打杀殆尽。周矩要去会一会她!找机会拧掉对方脑袋再与她说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处战场上,形势更为险峻,哪怕有北俱芦洲剑仙压阵,依旧险象环生,蛮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涌入大门。

老龙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妖族当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与老龙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双方礼尚往来。一开始使得老龙城战场第一线修士损失惨重,直到藩邸那边文秘书郎拼了命迅速翻检大量档案秘录,最终在一本比较新却并未记载出处的册子上,好不容易勘验出对方那拨妖族死士“梦魇”和“窃脸人”这两个身份,藩邸才立即找出了应对之策,飞剑传信所有剑修,告知寻觅这两种古怪修士的蛛丝马迹,才得以重新扭转战局。

一座小雷池凭空出现在战场上空,方圆数十里之内雷电牵引,电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一个两袖红黑两色的妖族修士,分别驾驭一条火龙和一条水蛟往大门这边冲杀而来。

这道大门之外的遥远海面上,还有首次露面的一头大妖,是一骑策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踏波疾驰,去往老龙城。虽然它不是什么境界巅峰的凶悍大妖,但是这一骑在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其实极为瞩目,一身金甲极难摧破,以至于曾经被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列为必杀之存在。在剑气长城,这一骑尚且如此,在老龙城又会如何?

有位道门符箓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境瓶颈,却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书院大君子的口含天宪。南海之上,一笔一画,生成文字。正是那圣贤文章。

有个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剑修,年轻容貌,额头和脸颊处依稀带有几分妖族真身特征,竟是比那一骑金甲神将突进更快。她并不御剑,每次跳跃,脚下都会自行出现一级白玉台阶,她身后宝光如一轮月晕,被老龙城那边飞剑或是术法一击即碎,变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镜面,只是瞬间就又合拢。她在龙君把守的剑气长城修行数年,得到一份剑意燃,飞剑名破镜,本命神通重圆,飞剑与体魄皆是如此,再难死,当然在这种战场上依旧会死,但是身为剑修,一味怯战还怎么当剑仙。再说了在剑气长城战场都厮杀数年了,她还真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么个小地方。将来去了中土文庙大门外,递剑再死,倒也马马虎虎能够接受!

一位隐藏实力的老龙城地仙修士暴起杀敌一大片。积攒了足够战功,他就能够凭此离开战场,返回一洲腹地师门继续当那老祖师,结果刚要得偿所愿,身后尸体堆里就站起一人,明明是面孔熟悉的宝瓶洲修士,却伸出一爪掏走了地仙修士的心脏,傀儡连那颗金丹一并放入嘴中使劲大嚼,然后颓然倒地,犹有满嘴鲜血。

一位邻近此处战场的元婴境老剑修,在宝瓶洲是当之无愧的剑仙前辈了,寻觅不见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踪迹,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飞剑高枝,以一大圈恢宏剑光将尸体堆悉数笼罩,然后剑光轰然下坠,将那些尸体炸碎大半,少有全尸。

不承想仍是那傀儡,骤然远掠,老剑修飞剑直去。更不料那个先前胸膛被剖开的修士尸体朝相反方向瞬间远遁逃离,与此同时,最早现身的傀儡身躯一软,就要跌入海中。

电光石火之间,老剑修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就略微收敛了剑意,只顺势将那傀儡砍成两截,然后立即收回了飞剑,转去先斩杀那具没了心脏的尸体。那妖族真身定然在后者身上,剑光大作,气势如虹。

郦采无语。你这里胡哨的闹啥闹呢。哪怕这位来自外乡的女剑仙确实早已经筋疲力尽,仍是竭力祭出飞剑,一剑彻底击碎那个刚刚被拦腰斩断的傀儡,将真正隐匿于这副人族修士皮囊中的妖族地仙魂魄一并搅了个粉碎。

瞥了眼老家伙一眼,郦采懒得说话,得回一趟老龙城喝几壶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觉,再战。

至于那名剑修瞧着很大一把年纪了,但看元婴气象,算是新人,一颗品秩寻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怎的战场厮杀经验跟雏儿似的?好像是个来自正阳山的“老剑仙”?

老娘的亲娘唉。只说眼光深浅和出剑之果决,别说我那猴精儿徒弟陈李,恐怕连高幼清那丫头片子都要远远不如了。

只是那个正阳山老剑修,已经朝大名鼎鼎的北俱芦洲女剑仙遥遥抱拳致谢。不愧是浮萍剑湖的郦宗主!两洲修士都是已经晓得了这位女子大剑仙的。

好剑仙!剑术真真精绝,一把本命飞剑更是例无虚发,次次必有大斩获!若是郦宗主将来能够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他定要执山上半个弟子礼,向郦宗主好好请教一番剑道学问。

郦采差点儿没翻个白眼回礼老剑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你这种眼神要是搁在剑气长城,给旁人瞧见了,别说是隐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隐官都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剑气长城古怪多多,其中有个不那么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轻隐官在战场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属的妖族好像都格外起劲。

郦采曾经私底下有过询问,和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为境界不够,所以只好暂时把火气撒在袁首的徒子徒孙头上?

当时陈平安给了一个郦采只当是笑话的理由,他说:“我和宁姚第一次豁出性命联手对敌,都还是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郦采只是纳闷,那袁首有对陈平安和宁姚出手过吗?或者是与哪头搬山之属的飞升境大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只是没能打得惊天动地?就像年轻隐官与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过了?

郦采御剑返回老龙城内城,喝酒去。其实当下的御剑之姿,已经摇摇晃晃,女子好像已经醉酒。

去他的仙人境,这下子是真没戏了,连仅剩的一线机会都被老娘自己祸祸没了,能怨谁,怨酒吧。

暂时依旧不在老龙城战场的登龙台,王朱已经恢复几分,能够起身而坐,她身上那件法袍,远古龙袍样式,与后世帝王龙袍出入不小。是老龙城上方那座半仙兵云海,和一副走渎遗蜕炼制融合而成,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

台阶底部那个坐着发呆的黄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着脸说道:“马苦玄,请止步!”

除了肩头蹲着一只猫的马苦玄,还有贴身婢女数典,以及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传弟子,也是马苦玄给取的名字,忘祖。

黄衣童子对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么与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岂不是有些谐音了?

马苦玄笑问道:“小爬虫,当年在泥瓶巷就只会满地跑,好不容易能够说话了,多多珍惜,别一心求死。”

黄衣童子说道:“打蛇看主人。”

马苦玄看着这条昔年骊珠洞天额头虬角的四脚蛇。后者后退一步,后脚跟磕在了台阶上。

坐在台阶顶部的王朱一挥袖子,将连看门都不会的废物拍飞,俯瞰着杏巷的马苦玄:“来这里做什么?”

马苦玄刚要抬步前行登上登龙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马苦玄倒不是怕王朱,她只是飞升境的体魄,又不是飞升境的修为,他马苦玄虽然一直被当作擅长厮杀的人物,其实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马苦玄只是不愿惹王朱生气,她当下心情本已不佳,没理由为了他心情更坏。所以马苦玄就那么抬头看着王朱,说道:“我争取帮你找回一点场子,只能说争取。”

王朱满脸冷笑。一个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口气倒是比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

马苦玄微笑道:“又没说宰掉那绯妃,我这个人最不会做梦了。”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老剑修周神芝是被一头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当然,这与周神芝在山水窟接连大战极有关系,但是飞升境之间的厮杀,胜了对手与杀掉对手,差别太大,实在太大。

绯妃同样是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马苦玄又不傻,要去战场送死,他找机会远远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战场,某些被绣虎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现身就会死。眼前这个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袁首倾力一棍?

马苦玄其实如今在老龙城这边饱受非议,有些人觉得他既然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又能够敕令神灵攻伐天幕,那就应该在老龙城战场第一线厮杀,立下与身份相符的战功;也有人觉得马苦玄作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实在太过孤僻,也太藏拙了些,应当学一学风雪庙剑仙魏晋,敢次次问剑强者。

马苦玄除非亲耳听到,一般也不计较。有次在老龙城藩邸外城,凑巧真听到见到了,他也只是当面撂下一句:“候补十人之一的头衔,又不值钱,送你了,然后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终没有再言语,只是转头望向北边。

整个南岳地界周边,搬山猿,撵山狗,符箓一派的黄巾力士、银甲力士,还有墨家机关师打造的傀儡,还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层层战线,只要大骊王朝还有钱,又有北俱芦洲作为依托,所以人力物力其实都不是问题。

坚壁清野?不需要。老龙城失守之时,不会给妖族留下任何物件,只会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此后哪怕任由妖族大军一路推进到南岳山脚,一样如此。

马苦玄就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女子。很好,当年在骊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样的,如今所幸还能依旧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巷,不常相见,最多是每天清晨时分,在那铁锁井旁,看她假装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觉得真是可爱极了。有些时候她会睡懒觉,就会晚些出门挑水,那他就多蹲一会儿,总能见到的。

马苦玄突然以心声问道:“那个隐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结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没打死你,以后说不定哦。”

桐叶洲。

桐叶宗关押了一大拨年轻修士,无一例外,都是桐叶宗最为拔尖的天才修士。不那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师堂老祖师、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帐那边没办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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