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不能白忙一场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这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王朱在大海之中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王朱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瞬间拔高了临近老龙城的海面。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相差了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王朱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绯妃。

老龙城战场上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催动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身体尚能自己做主的落水妖族修士,所有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绯妃撕破,省得他再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这就是昔年在剑气长城和宗主争着求死时,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了。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将视线投向远方,看着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王朱,绯妃,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王朱身上。

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王朱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扶住栏杆的一只手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跟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虽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境。”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的登岸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只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却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并不太需要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甚至得知蔡金简跻身元婴境后,云霞山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她,要她保证一件事,就是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太真切地看到鲜血模糊的画面。

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身躯庞大,长达三千丈,所以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一一钉入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十二把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到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宋睦双手在袖中攥拳,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真龙压阵,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了十数个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袁首头颅,却被袁首一手拍飞一剑,他还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中出现了一条不太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后,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心想: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对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跟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王朱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先前跟随王朱一起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着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儿就要进食他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的飞剑,所以不可避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从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王朱这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并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被绯妃打碎一把、截留下其中一把,她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数十个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那里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得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打仗能不死人?!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的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个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而且还会有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的,远远不止一人,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这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宋睦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文秘书郎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不过这种“不那么”,仅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增加。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不过也有一些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不太会被大骊铁骑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这时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一支支大骊南下的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已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大骊藩属出身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的伤势,这会儿他被丢到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也只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他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都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才有的。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和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王冀,其实就是长得老相,像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他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被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大号几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为何明月夜的月光在绫罗绸缎之上,要比在布麻衣之上更好看些?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程青如此,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都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就被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了脑袋,他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国军伍出身的官兵,按照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当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你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他们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