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右护法周米粒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被城隍爷一巴掌打到了城隍阁外,他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到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和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他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地将手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陈淳安跟他在石崖上道别。当时陈淳安和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他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一起喝酒。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正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年轻人,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他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了。至于女儿李柳,在李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虽然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倒不至于扛不住那些个马屁,只是李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让他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李柳这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境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能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成她婢女随便使唤的人物。
和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头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绝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差不多能算不敬了:“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地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个讲究人的。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抠搜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跟好友保证,说等他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自家老爷帮他取个名字。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跷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好友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是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从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他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跟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里最喜欢,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要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能被一句坏话打死。所以让我每听人一句好话,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的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吗,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陈灵均赶紧和白忙一起喝了碗酒。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了,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到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了一下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也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吗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舒服舒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到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的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形。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原本等到事了,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又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的。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看雾两不误,雾里寻真辛苦。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个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得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嗑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就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陈灵均却已经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跟陈灵均挥手。
藩邸高楼处,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的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