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我是东山啊

米裕说道:“不待见我就直说!”

崔东山摇头道:“恰恰相反,不敢说米裕在我心中,算什么给人冤枉了的英雄豪杰,却敢说剑修米裕真真正正是个大活人。”

米裕很惫懒,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较真。所以哪怕崔东山如此解释,米裕依旧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况也未必真能打得过,骂又骂不得,那是肯定骂不过的。加上如今双方身份,与当年迥异,更让米裕越发憋屈。

崔东山笑了笑:“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资质太好,相较于弟弟,兄长练剑更早,境界更高,那么米裕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施展手脚,出剑杀大妖呢?”

崔东山摇摇头:“没机会了。如今境界还低,毕竟玉璞境瓶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作为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了,不然如何连同兄长那份一起挣个够本再死?憋屈是真憋屈,换成我是米剑仙,修心如我这般豁达的,说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乡剑气长城,曾与崔东山坦言一句:“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崔东山很认可。

米裕此人,其实崔东山更认可,至于当年那场城头冲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东山不过是在小事上煽风点火,在大事上顺水推舟罢了。再说了,一个人,说几句气话又怎么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战场上的岳青如此,活下来的米裕也一样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口无遮拦的崔东山,眼眶通红,沉声道:“崔东山,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就受不了啦?以后等到宝瓶洲世道太平了,换成外人拿此事笑话你米裕,顺便笑话整座落魄山收破烂,米大剑仙岂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剁人,剁得脑袋堆积成山、剑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厉剑气,瞬间搅碎崖外一大片过客白云。米裕还忘记了心声言语。

崔东山眯起眼,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别吓着暖树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的剑气,崔东山只拦阻了一半,崖外白云碎就碎,竹楼方向则一缕剑气都无。

米裕深吸一口气,立即收敛剑气,竟是强压下满腔怒火,不过脸色依旧阴沉。他赶紧转过头,看到了二楼那边并排趴在栏杆上的两个小姑娘。米裕挤出一个笑脸,挥挥手,沙哑笑道:“闹着玩闹着玩,忙你们的去。”

“人心有大不平,便会有难解之大心结。你米裕只有这么个心结,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个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乐融融。但是,”崔东山笑了起来,“但是啊,我从来不怕万一,就是能够每次打杀万一,比如,万一你米裕心结大过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杀此事。一句顶美好的言语,只要被人在耳边唠叨了千百遍,就要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那么同理可得,一个意难平的天大心结,只要有人在旁多说几遍,也要难免稍宽几分。”

崔东山接连三句话。米裕其实听完第一句,就已经知道崔东山的本意了,所以已经没有那么多“意难平”,还觉得第二句话挺有道理,结果第三句话又让米裕一阵火大,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滚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真?你要当真我可就跟着当真了。”

米裕叹了口气:“我会注意这个万一。”

崔东山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看崔东山:“你一直这么擅长恶心人?”

问出这个问题后,米裕立即自问自答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学生,不学好的,只学了些不好的。”

崔东山纠正道:“不是一般学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爱记账的大师姐暂时不在家中,小师兄今儿得可劲儿找补回来。

米裕欲言又止。

崔东山用袖子抹过桌子,将那些瓜子壳都扫到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说道:“不用刻意与我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一家人、亲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顺眼的,何况你我。你愿意相信你的隐官大人,我为我的先生排忧解难,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水,吃到最后,还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烦。”

米裕点点头:“是个好道理。”说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与仙子女侠说一说。

崔东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后落魄山开启镜水月的时候,米剑仙大可以与女子言说此理,我只会在一旁大声喝彩,拍手叫好,当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至理名言。”

米裕叹了口气:“烦。”

崔东山淡然道:“火烧书页不停歇,怎一个烦字了得。”

米裕举起双手,哭丧着脸道:“崔东山,崔神仙,崔爷爷,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后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崔东山抬起手,手腕不动手掌动,轻轻一晃,笑嘻嘻道:“米剑仙别这样,我目前只有蔡京神这么一个乖孙儿,再多也要心烦了。”

竹楼二楼那边,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两人是重归于好了。小米粒也终于舒展了紧紧皱起的小眉头,还好还好,余米没跟大白鹅打起来,万一打起来,到时候可难拉架啊。

小米粒双脚落地,轻声问道:“暖树姐姐,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陈暖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忧愁,说了比不说要好呀,不能总憋在心里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眼睛一亮,咳嗽一声,问道:“暖树姐姐,我问你一个难猜极了的谜语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喽,是我自己想的!”

陈暖树有些好奇,点头道:“你问。”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哟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来那个谜语,先把她自己开心得不行。暖树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问到底是什么谜语。周米粒坐在地上,刚要说话,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树无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这才赶紧说道:“啥东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然后小姑娘在地上打起滚来。

暖树揉了揉头,她知道答案,却说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钱练拳的时候,难得可以休息两天,不用去二楼。周米粒唯一一次没有一大清早就去给裴钱当门神,裴钱觉得太奇怪了,就跑去看消极怠工的落魄山右护法,结果暖树开了门,她们俩就发现小米粒床铺上,被子被周米粒的脑袋和双手撑了起来,好像个小山头,被角则卷起,捂得严严实实。裴钱问右护法:“你在做个锤儿嘞?”周米粒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开门。”裴钱一把掀开被子,结果把自己和暖树熏得不行,赶紧跑出屋子,只剩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滚。

崖畔石桌,两两沉默。崔东山突然说道:“如果你选择意气用事,一剑打烂玉液江水神庙,落魄山今天就没有余米了。”

米裕摇头道:“我又不是傻子。隐官大人一直提入乡随俗,我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米裕说道:“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的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白纸福地被小说家占据后,不断扩建,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白纸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小说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壮大山河。

崔东山当时看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只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数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做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一壶劣酒喝,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小说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倒是他身边几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被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你懂个屁!小说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万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小说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寂寂无名的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小说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小说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老秀才笑得直咧嘴,咧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声名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的彩云局,是“锦绣三事”之一。最后来,声名狼藉。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地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那个人才一直是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的大骊国师。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在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崔东山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跟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神府门外。最后他弯曲手指,做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神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神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他偶尔做梦都能笑醒。连在两个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父嘛。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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