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我是东山啊

第 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说完了豪言壮语,轻轻点头,很好很识趣,既然无人反驳,就当你们三座天下答应了此事。

周米粒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护法金字招牌的轻快拍掌。

崔东山沿着六块铺在地上的青色石砖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东山双脚落地,面朝竹楼背对小米粒,突然拧腰转身,递出一拳,见小米粒仍在犯迷糊,只好出声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无敌!”

小米粒赶紧原地打转好多圈,这才由衷称赞道:“好拳!”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一脸遗憾道:“不承想学成了绝世拳法,还是打不倒右护法,罢了罢了,就当平分秋色,下次再战。”

小米粒挠挠脸,她都还没出拳,没尽兴哩。

崔东山大摇大摆地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赶紧将两件看家法宝搁在桌上,使劲掏袖子,接连掏出好几把瓜子,堆在大白鹅身前,余了好多,余了好久,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东山嗑起了瓜子,随口问道:“小米粒,有没有谁欺负你啊,哪怕你是哑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师兄说啊,小师兄别的本事没有,骂街一流,擅长堵大门。”

周米粒双臂环起,双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过小脑袋,她嗤笑一声:“大白鹅你离家太久了吧,如今脑袋可不灵光,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总是喜欢远游嘛。出门在外,万一给人欺负了,我都照顾不到你们嘞。

崔东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却没闲着,说道:“小米粒,以后山上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即便不远游,在山上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能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聊天了,伤不伤心,生不生气?”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鹅又说傻话,在哑巴湖当大水怪的时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头都没人跟我聊天,我咋个就不伤心?”

崔东山恍然大悟,又说道:“可那些匆匆过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米粒使劲皱起了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认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小姑娘试探性问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说一句话?”

崔东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须能够。”

周米粒小声说道:“两句不嫌多啊。”

崔东山笑问道:“啥时候带我到红烛镇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们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说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里边,黑衣小姑娘的胆子就能有两个米粒大。只要晓得好人山主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就敢一个人下山,去红烛镇那边接他。

崔东山点点头:“没有问题。”

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了,等会儿再说,不能吓着小米粒。

既然老厨子已经返回落魄山,帮着梳理脉络,崔东山也就比较放心了,他能做的,其实就是闲来无事查漏补缺。除了石柔那边,让长命道友帮着小小收官一场;泓下、云子这两条小孽障,也要敲打提点一番;至于那个初来乍到的狐国之主沛湘,更是。老厨子对待美人,一贯多情,还是略显心慈手软菩萨心肠了,其实正好,好人老厨子来当,恶人就让他崔东山来做。

崔东山早就与先生坦言,一座山头,哪怕最终做成同样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记得牢靠,才能真正记得住打念得了好。其中,相对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则是由他提议长命道友暂领落魄山掌律祖师一职。事实上,按照一般仙家山头的仪轨礼制,这已经属于崔东山行事僭越了,已经不算什么胆大包天,而是一人挑衅整座祖师堂。别说被秋后算账穿小鞋,都可以直接双脚砍断拉倒,丢出去喂骑龙巷左护法了。所以这趟落魄山之行,还真不是崔东山闲逛而已。

陈暖树一路小跑过来,腰间分门别类的一串串钥匙在轻轻聊天。

粉裙小姑娘陈暖树与崔东山施了个万福,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旁。

陈暖树确实不会掺和什么大事,却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东山与陈暖树说了些陈灵均在北俱芦洲那边的走江情况,倒也不算偷懒,而是遇到了个不小的意外。

陈灵均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混得熟了,义字当头,两肋插刀,结果为了那个正儿八经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好兄弟,两人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济渎最西边婴儿山雷神宅拘押了起来。济渎中部的龙宫洞天先后两封帮着陈灵均求情的书信都没能让雷神宅放人。雷神宅委实是被气得不轻,门派虽损失不大,可丢脸太大了。哪有人将那雷神宅山门口的金字匾额挖去一大半文字的?!你就算脑子有病也得有个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干脆一起将匾额偷走,事后追回还能全须全尾,重新悬挂上就是了,那俩家伙倒好,只抠去“神宅”那两个金色大字……

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之后,对方理由竟然是“三个字全抠了,怕你们打死我,留下个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

因此那两封出自龙宫洞天的密信,虽然给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婴儿山那边却没有放人。不过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于太过生硬,雷神宅毕恭毕敬回了两封信,措辞委婉,只说那个南薰水殿的贵客、龙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给句道歉的言语,咱们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还让人一路恭送离境。问题症结就在于那个靠山很硬的家伙,一直摆出“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认错没有”的无赖架势。

陈暖树忧心忡忡,问道:“陈灵均闹脾气做错事了?”

“倒是破天荒没犯错。这小子在北俱芦洲,别说低头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远游,谁都瞧不见他。”崔东山摆手笑道,“是那婴儿山雷神宅管教无方,有错在先。错不大,只是山下江湖的一桩小恩怨,错杀了一人,打伤了几个,打发了一笔神仙钱了事,然后就被陈灵均凑巧撞见了,只不过没能救下人,他身边那个‘朋友’又一个没忍住,率先动手打了人,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乱战。陈灵均那个新朋友被打得灰头土脸,行凶修士也跑了,陈灵均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至于婴儿山上的神仙嘛,比较要面子,何况也没觉得那个错就是错。加上陈灵均是外乡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就是错上加错了,又能如何?陈灵均也没傻到要硬闯山门,第一次道理讲不通,第二次吃了闭门羹,最后跟朋友一合计,就合计出那么个法子来。”

说到这里,崔东山大笑起来:“不愧是落魄山混过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陈暖树说道:“有惊无险就好。”

崔东山点头道:“寄信的两个朋友,身份都不简单,我们就放心好了。陈灵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还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过是几个江水正神开路护道,好嘛,咱们陈灵均陈大爷走水,都有大渎公侯护驾了。”

毕竟寄信的那两位,如今北俱芦洲的宗字头都是要卖面子的。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个几千年后重见天日的神位——济渎灵源公。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是曾经的大渎水正、如今的济渎龙亭侯李源。官品是灵源公更高,只不过辖境水域,大致上属于一东一西,两人各管各的。

周米粒听得聚精会神,赞叹不已:“陈灵均很可以啊,在外边吃香得很嘞,我就认不得这样的大渎朋友。”

只是不晓得陈灵均有没有在他们跟前稍稍提那么一嘴,说他在家乡有个好朋友,是哑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不过小米粒挠挠头,觉得陈灵均应该不太乐意讲这个,没讲也没有关系,万一陈灵均的新朋友不太乐意听,岂不是让陈灵均没面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对对对,小米粒只认得傻大个君倩、桌儿大剑仙这样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还有余米、刘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陈暖树忍住笑,说道:“小米粒帮着左先生搬了张椅子到霁色峰祖师堂门外,左先生起身后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了,大声说了句‘我不答应’,让左先生好生为难。”

小米粒伸手挡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荡脚丫:“哪里可凶很大声,没有,都没有。暖树姐姐可别胡说。”

陈暖树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小米粒仰起头,无声胜有声,就像在与左先生说:这张椅子我来搬,这句话就撂这儿了,谁说话都不好使!”

小米粒使劲摆手:“真没有这个意思,暖树姐姐瞎说的。”

崔东山蓦然一个身体后仰,满脸震惊道:“小米粒可以啊,知不知道晓不晓得那桌儿大剑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连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边,都从来没得到个好脸色。只说在那哑巴湖大水怪声名远播的剑气长城,桌儿大剑仙有事没事就朝城头外递出一剑,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伤无数。就连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怕与他讲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么回事,胆儿咋个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体,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自顾自点头道:“下次可以答应。”

暖树嗑瓜子嗑得慢,就将自己身边的瓜子轻轻推给大白鹅和小米粒一些。

崔东山与两个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时一直分心想着些小事。

世间事,重视归重视,可只要脉络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关于大渎封正灵源公、龙亭侯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尚未发话,好像就只是默认而已。

封正大渎,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寻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没资格插手此事,对他们而言痴人说梦,当然只有中土文庙才可以。但是瓜分龙宫洞天的三方势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和水龙宗,不约而同都极力促成了此事,纷纷出钱出力出人,连两座雄伟祠庙都建造起来了。废话,灵源公和龙亭侯,可都算他们的半个自家人。哪怕以往关系一般,可水运又做不得假,祠庙不但可以聚拢一洲水运入渎,更能够从大海之中汲取水运,尤其是后者,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难攫取的福缘造化,哪个不想借机分一杯羹,跟那两座公侯祠庙沾沾光?

北俱芦洲的那位书院山长周密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手书两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给文庙,一封寄给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说服文庙认可此事,让一位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来此封正。其实封正大渎,哪怕是一位文庙陪祀圣贤都不太够。只不过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崔东山又不是文庙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当然也就不知道了。他只能依循周密的性情和一洲的形势,猜个大概。

事实上,将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洲衔接也好,封正济渎和齐渎这两条大渎也罢,都是宝瓶洲逼着中土文庙去默认,不承认又能如何?

不过北俱芦洲的那位圣人周密,如今一定没少被人看笑话,就周密当山长前都需要得了先生“制怒”二字的脾气,一定很好玩。崔东山跟他其实还挺熟。

自家宝瓶洲的那条齐渎,是书简湖那位老人负责的封正仪式。鸡汤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观礼。

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的,私底下则还有秘密返回宝瓶洲的李柳,以及和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杨家药铺那位青童天君,则让阮秀帮忙捎带一块匾额,让李柳捎带一副楹联,作为大渎祠庙的上梁礼。匾额是:齐渎公祠。楹联是:如沐春风,君子继往开来,当仁不让为天地立意;静心得意,圣贤经世济民,文以载道开万世太平。

匾额与楹联皆集字而成,好似是那位齐渎公亲笔手书。

大渎祠庙内,还悬挂了一块空白匾额,好像在等人题写文字,可能会写“天下迎春”,可能会写“我心光明”,可如今谁知道呢。

崔东山趴在桌上的瓜子壳堆里,有些百无聊赖,米剑仙怎么还不来叙旧啊,咱哥俩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阴啊。玉璞境剑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没出息朋友吗?

一袭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么自然。米裕是真怕那个左大剑仙,准确说来,是敬畏皆有。至于眼前这个“不开口就很俊俏,一开口脑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则是让他心烦,是真烦。

当初在家乡城头上,老子醉卧云霞优哉游哉,谁也没去招惹不是?结果就是这家伙路过了,然后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对本土剑修出剑,他米裕算是讨了半个头彩,毕竟左右没有真正对他出剑,瞧不起玉璞境的绣枕头呗,还能如何?大剑仙岳青则“运气不错”,挣着了后边的剩余半个。

所以米裕一发现崔东山上山后,就去山巅空荡荡的旧山神祠逛了个遍。不承想崔东山是真能聊,他总躲着不合适,太刻意了,何况以后落魄山开启镜水月,挣那仙子姐妹们的神仙钱,米裕也挺想拉着这家伙一起的。再说了,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过米裕觉得自己还是得悠着点,林君璧那么个聪明的人,光是下了几局棋,就给崔东山坑得那么惨,米裕他一个臭棋篓子,还是小心为妙。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灵光乍现,告辞一声,陪着暖树姐姐打扫竹楼去了。书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尘趴着,就算她和暖树姐姐一起偷懒。

崔东山伸手示意米大剑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剑仙,久仰久仰。”

米裕无奈落座,与白衣少年崔东山面对面而坐,双方离得远些好。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米裕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子不算剑仙,好歹是剑修。天底下哪个剑修没点脾气。

“那咱哥俩就好好认识认识?”

崔东山以心声微笑道:“本命飞剑霞满天。跻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厮杀六场,中五境尤其是元婴境剑修时,出手最为狠辣,战功在同境剑修当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只因为敌对妖族境界不会太高,哪怕置身绝境,兄长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跻身玉璞境后,米裕厮杀风格骤然大变,畏畏缩缩,沦为家乡笑谈。事实则是只因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会害得兄长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也多半会速死于下场大战,或者学陶文、周澄之流剑仙,一生难受,生不如死。”

米裕双手在桌下攥拳,脸色铁青。

崔东山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瓜子,说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跟我说的。”

米裕冷笑道:“隐官大人,绝对不会如此无聊!”

崔东山脑袋一晃,换了一只手支起腮帮子:“对嘛,我比较无聊,才会如此往别人心头伤口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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