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武夫九境,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分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在扶摇洲山水窟送出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道:“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在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拣拣,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柳岁余身为一位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道:“姓陈,东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枚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枚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后来的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道:“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柳岁余跟着师父望去,道:“好像是那剑仙谢松。除了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

沛阿香点点头道:“纯粹武夫,年纪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样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皱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是那远游境?怎么可能?!”

柳岁余眼力稍逊一筹,要比沛阿香晚些发现蛛丝马迹。那谢松御剑远游,只是照顾两个弟子,但是那个年轻女子武夫,竟然无须谢松帮忙御风。

一行人落在雷公庙外的冷清广场上。

女剑仙开门见山道:“谢松。”

沛阿香没理睬。等你谢松跻身了仙人境,才能靠个名字就可以吓唬人。

柳岁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个武痴,能够与一位剑仙,各自问拳问剑,多痛快!

谢松瞥了眼在皑皑洲大名鼎鼎的柳岁余,笑道:“说正事之前,你们先聊。”

裴钱抱拳道:“晚辈裴钱,想要与沛前辈请教拳法。”

沛阿香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没空。”

裴钱挠挠头,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礼,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这位沛阿香前辈不愿指点拳法,作为武学路上的晚辈,裴钱只能作罢。

武夫问拳,不是找死。

柳嬷嬷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柳嬷嬷看了眼自家少爷。

举形和朝暮两个剑仙坯子,面面相觑,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帮裴姐姐捧书,一个帮拿竹杖。

沛阿香终于来了些兴致:“小姑娘得了几次最强,跻身的远游境?”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有五次。”

刘幽州张大嘴巴。五次就五次,你别“只有”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她叫什么名什么?刘幽州想要认识这样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钱多,却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岁余揉了揉眉心。沛阿香神色凝重起来。

柳岁余好奇问道:“你是在哪两个境界出了岔子?”

裴钱摇摇头,闭口不言。

柳岁余笑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压境在远游境,答应与你切磋拳法。”

裴钱想了想,道:“前辈能不能不压境?”

我是与你问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压境做什么?

柳岁余走下台阶,道:“好吧,我不压境就是。”

裴钱点点头,将行山杖交给朝暮,再摘下竹箱,举形立即双手接过小竹箱。

朝暮握拳轻轻挥动,压低嗓音说道:“裴姐姐,小心。”

裴钱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等会儿离着我远些。”

谢松带着两位弟子御风去往高空。

刘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台阶上,脑袋歪斜,望向那个姑娘,轻声问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还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说道:“你去问那姑娘啊。”

刘幽州白眼道:“我遇见了好看的姑娘,一直不太敢说话的。”

柳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那个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岁余摘下狐裘,随手丢在身后台阶上。

她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马湖府雷神庙一脉,武夫柳岁余。”

裴钱一脚踏出,身形微微下沉,双手握拳,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落魄山一脉,开山弟子裴钱。与柳前辈问拳!”

正阳山祖师堂。

除了两位赶赴老龙城的老祖师,陶家老祖在内的老剑仙们今天齐聚一堂,有诸多事务需要老祖们一同决断。

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哪怕是元婴剑修,给人敬称一声剑仙,兴许都会不太自在,可是在东宝瓶洲,没有这样的风俗。每一位金丹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

一个姿容平平的妇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红绳,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她管着正阳山的山水邸报和镜水月,在正阳山上一直是个跑腿的,空有辈分,因为不是剑修,又经常外出,所以远远没有那些剑仙老祖来得让人敬畏。

尤其是在这正阳山祖师堂内,在那些剑仙老祖师眼中,这是个精明却不够聪明的女子。

苏稼最初曾是她带上山门的弟子,结果却被转送给了别峰山头,作为交换,她得了件法宝,苏稼后来被收为祖师堂嫡传,事实证明,那笔买卖是她做亏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凭子贵,山上也有许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样可以师凭徒贵。

当然,最后苏稼的下场不太好,在风雪庙神仙台,输给了风雷园现任园主黄河,剑心崩碎,连剑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过正阳山祖师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养剑葫,而未将苏稼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但是取消了她的嫡传身份。

众人需决议的第一件事,是商议那几位嫡传候补人选,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的名字正式载入祖师堂谱牒。

正阳山是大骊钦定的“宗”字头候补,所以如今已经着手准备下宗选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旧朱荧王朝境内的。正阳山这些年从旧朱荧王朝,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年轻剑修,除此之外,还有个相当不俗的剑仙坯子,龙泉剑宗那边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在神秀山那边修行数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为嫡传。那少年到了正阳山后,破境极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结为道侣。

这第一件事,其实是小事,没什么好争执的。

第二件事,是商议正阳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拨在两位老祖师的带领下,已经赶赴老龙城。正阳山与藩王宋睦,一向关系不错,还要归功于陶紫当年游历骊珠洞天,与当时还叫宋集薪的少年,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这第二批,谁来负责护道,该派遣哪些弟子下山,都有大讲究。分量不够,容易让大骊宋氏恼火;分量太足,正阳山容易伤了元气。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显早有腹稿,给出了一番章程,众人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事。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第四件事情,是锦上添的好事,商议与清风城许氏联姻一事。

正阳山这边,是陶家老祖最宠溺的那个修道天才陶紫,清风城许氏那边则是城主嫡子,双方曾经一起游历骊珠洞天,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双方长辈都觉得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断的清风城许氏,后来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弥补了清风城与大骊王朝的裂缝。

那手系红绳的妇人轻声问道:“陶丫头自己愿意吗?”

陶家老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陶丫头确实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实也更多希冀着老龙城藩邸那边,能够有些暗示给正阳山。只是那个年轻藩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将陶紫当作了妹妹。

陶家老祖给了那妇人一个眼神,妇人心领神会,说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先让陶丫头去老龙城那边,见一见师兄妹们?”

正阳山山主只是抚须,并无言语,沉默片刻,似乎听到了一个心声言语,才点头道:“可以。”

做出这个决断后,山主神色肃穆起来,加重语气道:“问剑风雷园一事,今天我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正阳山明面上只有两位元婴剑修,一位是正阳山的山主,一位则是陶家老祖。

还有一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闭关多年,即将出关。

此外还有三位金丹剑修祖师。

正阳山,其实一直缺一位上五境剑仙,所以才会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

如今李抟景已死,那么约战新任园主黄河一事,就是当务之急。那个黄河资质实在太好,正阳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养虎为患。加上黄河太过锋芒毕露,如今已是元婴剑修,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李抟景,所以此事绝对不能再拖了。

现在正阳山就得找一个合适人选,去问剑风雷园。

可无论是与黄河同境的山主问剑风雷园,还是出关即玉璞的老祖师出剑,都不合适,都差了辈分,而且后者还高了个境界。

问题在于正阳山嫡传弟子当中,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黄河问剑的,说不定连那刘灞桥出剑,就够正阳山剑修喝上一壶。

供奉、客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旧朱荧王朝的天才剑修,昔年被誉为双璧之一,获得了旧朱荧王朝的不少剑道气运,可惜由他与黄河问剑,还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此人愿意成为正阳山祖师堂嫡传,但即便对方脑子进水,答应此事,正阳山也可能因此事惹来中岳山君晋青的心生芥蒂,所以选谁问剑一事,几乎成了整个正阳山剑仙老祖师们的共同心病。

结果今天还是没能议论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恼火道:“实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脸皮不要,去问剑一个晚辈!”

山主摇头道:“不妥。咱们最好能够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跻身上五境。对方要是问剑风雷园,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或是再有个意外,死在黄河剑下,那么自己这个山主就算是做到头了。

当然,山主心知肚明,这位陶家老祖,就是摆个姿态给人看的,因为对方很清楚自己这位山主的处境。

何况对方言语极有学问,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剑,是问剑晚辈,是舍了面皮的丢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这山主出剑,一样不妥。

那妇人见大堂内气氛沉闷,说道:“兴许有法子让那位客卿成为祖师堂嫡传。”

她对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怎么讲?成了咱们嫡传,问剑黄河,确定能赢?”

妇人摇头道:“很难。元白虽然也是元婴剑修,但是比起黄河,还是差了些,元白唯一的依仗,是他那飞剑擅长以伤换伤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师扯了扯嘴角,这婆姨是诚心讨骂吗?

妇人立即小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机会让黄河坐实了李抟景第二,比如身份,还有……境界!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正阳山便可能输了这场万众瞩目的问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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