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和文庙一帮人吵。
最后老秀才两场架都吵赢了,嘉春年号一事,白也先是仗剑开路,加上后来剑开天地的那桩造化功德,实在太大。在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没闲着,可谓任劳任怨,做成了许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庙算是答应了老秀才,“咱们好歹卖白也一个面子”。可其实傻子都心知肚明,白也哪里会在年号一事上指手画脚,还会拿剑架老秀才脖子上?谁提剑架谁脖子上都难说吧。
而嘉春元年,之后最终放在城池落地的时辰,一样是争执不休的后定之事。老秀才离开第五座天下没多久,便得意扬扬去了趟文庙,走路那叫一个鼻孔朝天,趾高气扬,两只大袖耍得飞起,原来老秀才从白泽那边偷来了那幅天下搜山图的祖宗画卷。其实一开始,文庙还是希望嘉春元年定在老秀才和白也进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来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为那座城池换取一份大道气运庇护,再加上一幅搜山图,老秀才依旧自己不留,而是给了南婆娑洲,文庙那边才无话可说。
当时文庙关起门来,先是老秀才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和那拨中土书院山主,大吵一场。后来亚圣到了,甚至连礼圣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说,咱们读书人,不但得关起家里大门吵架,而且要再关书房门,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都是斯文宗主,可不能让晚辈们看笑话。所以最终除了亚圣、礼圣和老秀才三人,都离开文庙大门,乖乖站在外边广场上等着消息。
反正到最后,两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数位书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圣人联袂走出那座文庙,原本老秀才与亚圣走在礼圣两侧,不承想老秀才一个行云流水的放缓脚步,挤开亚圣,大摇大摆居中而行,所幸礼圣微笑,亚圣不怪,就这样由着老秀才逾越规矩一回了。但老秀才依旧是老秀才,没有恢复文圣身份,神像更不会重新搬入文庙,不会陪祀至圣先师。
最后人人散去。只有老秀才一人坐在台阶上,好像在与谁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
老秀才与人诉苦,从无愁容。何况老秀才这一天,诉苦不少,显摆更多。
一位被奉为至圣先师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者倒是想要离开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着袖子,没法走。他只得轻轻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侧身而坐,单手变双手扯住袖子,道:“再聊会儿,再聊会儿!这才聊到哪儿,我那关门弟子怎么去剑气长城找的媳妇,都还没聊到呢。老头子,你是不知道,我这关门弟子,是我这一脉学问的集大成者,找媳妇一事,比之先生、师兄,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
老者无奈道:“白也那一剑,算是比较客气了。”
最南边那道大门之内,儒家设置有两道山水禁制,进了第五座天下,以及过了第二条界线,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宁姚御剑悬空,来到千里之外,远远望着那道屹立天地间的大门。
只要以剑劈开禁制,就可以跨过大门,去往桐叶洲,但是宁姚最终又改变主意,收剑入鞘,背剑在后,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剑仙,打算找几个桐叶洲修士询问最新形势。
一拨十数人,御风远游,越来越远离大门,俱是龙门、金丹境修士。
从逃难路上的惊魂不定,到了这边之后,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所以一个个只觉得因祸得福,从此天高地阔,道理很简单,附近连元婴修士都没一个了!
而且此处天下,再无上五境!
三金丹,九龙门,杀个元婴难吗?
其实还真不简单,毕竟纸面实力皆是虚妄,真要被元婴先斩一两人,杀得人人胆寒怯战,再各个击破,最后是众人围杀一人,还是被一人追杀众人,还真不好说。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无元婴矣。
什么观海境洞府境,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为伍,那三十几个各自仙家山头、王朝豪阀的帮闲修士,正在大门口为他们聚拢势力。
这十二人,先前已经谈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门”,争人争地盘争大势争气运,争权势争天材地宝,什么都要争到自己手中!
在这之后,哪怕修行资质有限,那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砸破各自瓶颈便是,只要十二人当中有人率先跻身元婴境,一份铁打的千秋大业,就算彻底稳当了。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在地上行走的背剑女子。
所有人略有惊讶,她胆子这么大,敢独自游历?
他们再仔细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似乎品秩不俗的法袍的,有猜测那把长剑价值多少的,还有纯粹杀心暴起的,当然也有怕那万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愿意招惹是非的。当然也有唯一一个女修,金丹境,在怜悯那个下场注定可怜的女子。救她?凭什么?没那心情。在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乱世,长得那么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单独出门,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宁姚抬头望去,见他们没出手的意思,就继续前行。
十二个桐叶洲逃难修士,御风悬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片刻之后,那个金丹女修心中恼火,这帮大老爷们个个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个个就没点动静?
她微笑开口道:“我见那女子姿色尚可,你们别与我争抢啊,我身边如今缺个丫鬟,就她了。”
她这一开口,便立即有个眼神灼热的壮汉,伸手扶住她的纤细腰肢,嘿嘿笑道:“当丫鬟好,当通房丫鬟更好,哥哥这就帮你拿下那个撞大运的小娘们。玉颊妹子,说好了,赶紧找个黄道吉日,你我速速结为夫妻,说不得咱俩就是这座天下第一对道侣,万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额外福缘,岂不是好事成双……”
言语之间,汉子同时以心声与两位好友说道:“记得帮我压阵,除了你们,包括玉颊这个骚婆姨在内,我谁都信不过。”
汉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间披挂在身,这才御风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剑女子,笑道:“这位妹子,是咱们桐叶洲哪里人,不如结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这个理?”看似言语轻佻,其实汉子早已攥紧手中长刀。
宁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宁姚用的是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在言语天赋一事上,确实还是陈平安比较好,他会说三洲雅言、各国官话和许多地方方言,会故意以轻描淡写的神色,用她听不懂的言语,说些话。
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会看他的眼睛。
汉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会说笑话……”
话音未落,那汉子从眉心处起始,从头到脚,莫名其妙就一分为二了。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体魄,竟是比一片薄纸都不如。
那个名叫玉颊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样被一条无形剑气拦腰斩断,一颗金丹被魂魄裹挟,滴溜溜旋转,刚要远遁,砰然炸碎。
宁姚瞥了眼天上。十位修士争先恐后,一个个恨不得自己笔直一线砸入大地,好第一个觐见那位女剑仙。
倒不是他们看出了对方是剑修,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着剑,就当是一位剑仙好了。管她是本命飞剑惊人的金丹剑修,还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元婴剑修,都算剑仙!反正杀他们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鸡崽儿。
宁姚突然懒得去问桐叶洲形势了,他曾经与她说过在桐叶洲的山水游历,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本书,其实也有写。
但是宁姚知道,没有来到这座天下的桐叶洲修士,才是应该来的。
所以宁姚转身就走,打算走上一段路程。来时路上,不远处有座山头,盛产一种奇异青竹,宁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转身之时,那汉子先前以心声言语的两个朋友,当场毙命。
当着一位玉璞境瓶颈剑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为是地窃窃私语,不够谨慎。
一个年轻面容的剑修飘落在地,皱眉道:“这位道友,是不是杀心过重了?”
剩下那七个修士各怀心思,因为这位剑修,名气极大,是桐叶洲仙卿派公认的继承人,名为蹑云,百岁金丹,关键还是剑修。
之所以一眼辨认出此人身份,在于他腰间那把佩剑尸解,实在太过瞩目,剑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认主的半仙兵!而他的那个名字,也是自幼被护道人带入师门后,由仙卿派祖师亲自取的,寓意此子将来有望腾云飞升。
宁姚置若罔闻。
年轻剑修与那女子拉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
宁姚说道:“眼睛瞎,耳朵聋,境界低,少说话,去远点。”
蹑云笑道:“你是说我不识人心好坏?并非如此,只是除了徐焘、玉颊两个金丹修士,另外两人罪不至死,教训一番就足够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我们桐叶洲修士,都应该摒弃前嫌,潜心修行,各自登高,说不定很快就会遇到扶摇洲修士,甚至是剑气长城那拨最喜杀伐的剑修蛮子……”
先前他还不觉得,走近了看这女子,原来真是动人。自然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对于一位剑心纯粹的年轻天才而言,只是觉得她让人见之忘俗。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说道:“不听劝的毛病,跌境以后改改。”
蹑云正要言语,却瞬间倒飞出去,一颗金丹破碎大半,整个人七窍流血,拼命挣扎都无法起身。
他视线模糊,依稀只见那女子背影,缓缓远去。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是顺水推舟,杀人夺宝,趁势抢了那把尸解,还是救人,与仙卿派结下一份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两位元婴祖师之外,几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师堂嫡传,都已经进入这座崭新天下。据说连那祖师堂挂像、神主都被蹑云携带在身,放在一件祖传咫尺物当中。
有人一咬牙,心声言语道:“什么香火情,都他娘的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如今还讲究这个?什么谱牒仙师,当下哪个不是山泽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们当中谁率先破境跻身元婴,就归谁,咱们都立下誓约,将来得到尸解之人,就是坐头把交椅的,此人必须护着其余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尸解是件认主的半仙兵,谁敢拿?谁又能炼化?蹑云若是死了,还好说,可是蹑云没有死。”
一人轻声道:“蹑云跌境,不也没见那尸解出鞘,认主一说,多半是仙卿派有意为蹑云博取名声的手段。”
也有几个不愿涉险行事的谱牒仙师,只是当下不太愿意说话。山上拦阻机缘,比山下断人财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众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时候,那蹑云坐起身,佩剑尸解自行出鞘,悬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剑身,不伤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剑搀扶起身。
蹑云眼神阴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个聋子,也终究没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家伙的脸色和视线!
蹑云松开半仙兵尸解,摇摇欲坠,却半点不惧众人,咬牙切齿道:“一帮废物,就敢杀我夺剑?”
蹑云突然低头凝视着那把心爱佩剑,泪流满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为何装死,为何不自行出鞘,为何不护住我金丹,即便不杀她,护住金丹也好啊……”
长剑颤鸣,如泣如诉,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怕主人会死。
只是世间半仙兵,往往如未开窍的懵懂稚童,不能开口言语,不会写字。不然这把尸解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蹑云,那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被这座天下大道认可的第一人。
那七人终于意识到半仙兵尸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杀人的,所以毫不犹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风逃遁。
蹑云却没有追杀他们的意思,一来遭此劫难,心思不定,二来跌境之后,意外太多,他不愿招惹万一。
已经记住了七人容貌衣饰,还知晓数位修士的大致根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终有重逢叙旧的机会。
这位承载师门所有希望的年轻天才,抬头望向那女子远去方向,猛然醒悟,她来自剑气长城!
宁姚到了那青山竹林,四处寻觅,终于拣选一棵苍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见四周无人,宁姚便开始学那人持杖走路,想象他少年时带头开山,想象他及冠后独自游历,想象他喝酒时醉醺醺,想象他走在山水间,瞪大眼睛看那风景,然后一一写在书上……
走到后来,宁姚恢复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巅,以行山杖拄地,轻轻喊了一个名字,然后她用心聆听那风过竹林萧萧声,好似作答声。
先前她刚刚来到崭新天下,元婴破境之时的心魔,正是她心中的陈平安。
对于宁姚而言,心魔只会是如此。可只是一个照面,宁姚使劲多瞧了几眼后,心魔很快就被她斩杀了,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间。
理由既复杂至极又简单纯粹,宁姚当时只是瞬间明了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个陈平安,永远比不得真正的陈平安,天大地大,陈平安就只有一个,真真正正。
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小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如今东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说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小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八蛋,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他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却急得嗓子眼快冒烟了。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在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和上五境修士有此胆识有关之外,也和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的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说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则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之下,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天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小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小冬这些年并不轻松。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小冬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小冬说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小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要获此殊荣,茅小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说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至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是东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小冬几位副山主和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人的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所以东宝瓶洲许多天资聪颖、家世极好的拔尖读书种子,之所以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很大程度上也和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有关。
茅小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天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说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亲自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小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齐师兄在信上说了一番师兄该说的言语,指出茅小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小冬怎么能够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哪次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小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小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小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小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东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说跟随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又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才来这边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再就是他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就会紧张。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红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不再是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尖,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道:“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战,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见儿,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道:“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个被追谥为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和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道:“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底里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至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茅小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