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肩头和心头

这些孩子以后的人生,不会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两境的敌人。自己也好,白嬷嬷也罢,压境教拳,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砺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多是想着踩下一块块的垫脚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巅。

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到底是怎么个气势、拳架和精气神,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当下境界更高些,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意思”,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练,孩子们只是旁观。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亲身感受那一拳。

当年在北俱芦洲,前辈顾祐拦住去路,曾问拳于自己。出拳毫无征兆,接拳毫无准备,顾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

陈平安停步后,静心凝气,浑然忘我,身前无人。

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咱们都咬牙站稳了,谁都不能后退,谁都不要背贴墙壁,就算吓得尿裤子,也要站着不动!”

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我现在就怕了。”

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因为她有个妹妹,名叫孙藻,是剑修。

元造化低声道:“那你就一心站桩,什么都不要想!”

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给个痛快,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

阿良说道:“郭竹酒,你师父在给人教拳,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顺便修心。这是个好习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全是贬义的说法。”

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需要借此机会,好好反省一番,熔铸一炉。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来这里静静心。教拳,练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实是在做三件事。

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坯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后,结果还是没亏。

郭竹酒早早摘下竹箱搁在脚边,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从头到尾就没闲着,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一个收拳站定,说道:“师父那么多学问,我一样一样学。”

白嬷嬷站在一旁,轻声说道:“姑爷这一拳下去,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

阿良笑道:“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是好事。”

当时顾祐前辈,作为撼山拳的老祖宗,看到了陈平安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

陈平安一步跨出,悄无声息。

以六步走桩前行,转瞬之间,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场都开始激荡起阵阵涟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站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在演武场震动之后,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站桩不稳,心境更乱,满脸惊骇。

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轻喝一声,一脚重重踩踏而出,拉开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匀一咬牙,挪步横移,满脸痛苦之色,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

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六步走桩!”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不退反进,要以走桩对走桩。

罡风扑面,拳意压身。哪里是他们想要不退反进就能成的,至多踏出两步,所有人便踉跄后退。

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一点胆识,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

转瞬过后,连同姜匀在内,所有人都背靠墙壁,个个脸色惨白,汗流浃背,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墙跌坐在地。

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一手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赶紧转过头,抹了一下从鼻子中流淌出的鲜血,以当下的体魄递出这形似神似的一拳,哪怕最终只是出了半拳,还是很不轻松。

陈平安转头笑道:“都起来吧,今天练拳到此为止。”

所有孩子都没有回过神,有些呆滞。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拳过后,不得不说,我挑选武道种子的眼光,真是不错。以后你们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辈武夫,大可以说,你们的教拳之人,是剑气长城十境武夫白炼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陈平安,一旁观拳之人,曾有剑客阿良。”

与白嬷嬷告辞,陈平安和阿良带着郭竹酒,三人徒步离开躲寒行宫。

阿良说道:“竹酒啊,先前你师父提到观拳之人,只说了我,忘了你,伤不伤心?”

郭竹酒一脸疑惑道:“师父说了啊,阿良前辈你没听见?”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听见?”

郭竹酒一本正经道:“我在自个儿心里,替师父说了的。”

阿良赞叹道:“竹酒你这份剑心,厉害啊。”

陈平安笑道:“阿良,那么剑气十八停能不能教给我这弟子?”

阿良无奈道:“我先前说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头发:“不过竹酒说我相貌与拳法皆好,说了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赖脸传授这门绝学,不过不急,回头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与陈平安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师父你懂的。师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还是翻墙偷溜出来的,得回家了。

与师父和阿良前辈道别后,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一路飞奔。

阿良与陈平安去往叠嶂的酒铺。

阿良问道:“陶文剑仙死后,凭借战功兑换的那些神仙钱,是不是多了些?”

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说道:“我也拿了些出来。”

酒铺、坐庄,所有陈平安这些年在剑气长城从酒鬼赌棍那边挣来的神仙钱,再加上通过晏家铺子兜售贩卖那些印章、折扇的收入,一枚雪钱都没剩下,全部都以剑仙陶文遗产的名义,还给了剑气长城。当然不是陶文要陈平安这么做,而是陈平安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也是陶文愿意托付身后事给年轻隐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剑仙的法眼,永远不可能是靠挣多少钱、说过多少漂亮话。

阿良又问道:“那么多的神仙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剑修自取,能放心?隐官一脉有没有盯着那边?”

大战暂时告一段落,剑修养剑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间剑修的吃钱,那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这也是为何剑气长城会有那么多囊中羞涩的剑仙。

本命飞剑的品秩越高,以及随着剑修境界越来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数的几个豪阀,没谁敢说自己嫌钱多。只有不在修行关隘的时候,剑修手头才会有几个闲钱,喝酒押注都随意。所以可能绝大多数剑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钱,只取当下所缺钱财,但也注定会有某些剑修,偷偷多拿神仙钱。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人盯着那边。陶文不在意这些,我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买卖事,不用计较太多。”

阿良点头道:“是该这么想,轻松些。”

陈平安摘下别在发髻的那根碧玉簪子。

阿良接到手里,心神沉浸其中,然后哑然失笑:“好一个老秀才,当初连我都给骗过了。”

陈平安甚至都懒得用心声言语,直接开口说道:“先前与离真那场捉对厮杀,靠着这支簪子,才扭转战局,不然我当时还不是剑修,赢不了离真。”

碧玉簪子已经打开禁制,阿良自然一览无余。

陈平安说道:“光阴流水的流逝,与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约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处极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纳百余人居住其中,灵气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风水宝地,准确说来,根本不适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叹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为了弟子齐静春,可谓煞费苦心。在此避难,当作一座书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读书,百年数百年之后,天地变色,说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极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蛮荒天下攻打剑气长城,儒家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员辽阔的崭新天下,换了一张更大的棋盘,落子的地盘多了,弟子齐静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离开功德林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愿意用开辟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换取齐静春这名弟子在人间的立锥之地。

陈平安缓缓说道:“先生是这样的先生,那么我如今对待自己的弟子学生,又怎么敢敷衍应付。茅师兄曾经说过,天底下最让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因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就会让某个学生牢记在心一辈子了。”

阿良将碧玉簪子递还给陈平安。陈平安重新别在发髻间。

八个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碧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道,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蹍地。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不承想阿良轻轻一跺脚,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五行、十二时辰、二十四节气、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他都备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须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老剑修义正词严,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老剑修接住后,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到楼外:“阿良老弟,咱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之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在坐在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向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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