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肩头和心头

背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五个顶尖天才的围杀之局,还有一个王座大妖的事先铺垫。所以剑气长城的好奇之人,不会只有庞元济一个。

许多关于年轻隐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个大概,哪怕是亲眼见亲耳闻,那一样等于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如今都猜测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应该能够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但是仅是小天地,就还有个三六九等,神通各异。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重新别在腰间,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后,就被陈平安收入咫尺物。

陈平安没有说具体过程,只是与庞元济和林君璧说了对方五人的飞剑和手段。

如果需要并肩作战,出城厮杀,陈平安也不介意和两人多说内幕,既然不用,多说无益。毕竟与人坦诚相待,不是时时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对方一个不小心没接好,伤人伤己。

林君璧问道:“如此说来,还是那个流白的本命飞剑,最为凶险?”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跻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飞剑最要人命,麻烦得很。”

如果那场围杀纯粹比拼杀力大小,几个陈平安都交代在那边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不过我们暂时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笔买卖,我没赚什么,却也没亏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这么古怪诡谲的飞剑,我还是第一次听闻,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剑仙的本命飞剑,极其细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飞剑这么夸张。”

陈平安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缩地山河,陈平安直接从避暑行宫来到躲寒行宫。结果没瞧见教拳的白嬷嬷,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来是背着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着,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宫,此刻正在演武场上,与围成一圈的那些武道坯子,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之局。

郭竹酒没见过那场厮杀,陈平安先前一直在宁府养伤,也没和她说过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说八道,纯属杜撰。不过陈平安也没拦着,远远坐在廊道栏杆上,由着这位弟子当那说书先生。

先不说拳法,只说“说书”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传的。

郭竹酒一个金鸡独立,满脸肃穆:“形势险峻,五个杀红了眼的剑修,那五把品秩极高、最少得有元造化两个个头那么高的本命飞剑,齐齐而至,你们怕不怕?别说你们,我都怕!你们想啊,那离真是托月山的关门弟子,背箧还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至于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传,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来头?再说了,雨四和涒滩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帐,肯定都不简单,不然屁大年纪,就能跻身蛮荒天下的百剑仙之列?但是没事,毛毛雨的小事儿都没有,我师父当时临危不乱,就这么一下,气势就很吓人了,你们也算是学拳之人了,应该知道武学大宗师的每一个拳架,都是大有讲究的……”

陈平安是真听不下去了,何况自己弟子的姿势,真是半点高人风范、宗师气度都没有。他赶紧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场,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帮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头看到了师父,担心师父太高风亮节,不让自己说几句公道话,便有些着急,姿势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极快速度说了好几百字的后续战况进展。

陈平安走到郭竹酒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郭竹酒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也只能说出师父出拳万分之一的风采,惜哉惜哉。”

那个叫姜匀的孩子双手环胸:“陈平安,郭姐姐说你一拳就咔嚓了那个叫流白的女子剑修,是不是真的?你这人咋回事,对方五个剑修,四个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杀了,结果专门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拣软柿子捏啊?”

说到这里,姜匀嘿嘿笑起来,一下又一下挑起眉毛:“捏软柿子,那一拳朝哪儿打的?我可听说了,当时战场,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盖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里边躺着谁……”

郭竹酒摇摇头,眼神怜悯:“姜匀,咱俩梁子算是结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匀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别啊,咱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弟,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和气,就算伤了和气,你以后也千万别去我窗外敲锣打鼓啊……”

陈平安笑道:“行了,开始练拳。郭竹酒在一边看着。”

郭竹酒谨遵师命,去一旁站着。

陈平安经常会来这边,帮着这些孩子喂拳一个时辰。

所谓的喂拳,就是让孩子们只管对他出拳,不用讲究任何拳招。

姜匀瞥了眼隐官大人:“看你受伤不轻的样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着点,别逞强。你几天没见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没个轻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陈平安望向这个习武资质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姜匀立即倒退数步,拉开拳架迎敌,一蹬脚,一退再一进,高高跃起,直接来到年轻隐官身前,就是一拳。陈平安一手负后,歪过脑袋,一手按住姜匀脑袋,轻轻一推,后者重重砸在地上,几个翻滚起身。

在姜匀率先出拳之后,那个名叫元造化的假小子紧随其后,从年轻隐官身后,一腿扫去,陈平安侧过身,一肘砸下,将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又一脚踹在她的脑袋上,小姑娘整个人瞬间倒滑出去。

陈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压境,也从无失手。

按照约定,什么时候陈平安挨上一拳,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轻轻一推,撞在后来者身上,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一个已经靠近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陈平安手腕一拧,孩子立即双脚悬空,横飞出去。

“形随意走,气走丹田,意贯全身,我辈武夫,顶天立地,拳出快如飞剑,拳意不输剑仙。”

陈平安缓缓而行,闲庭信步,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打得对方脑袋一歪。陈平安变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个孩子肩头,后者踉跄跌倒在地,陈平安轻轻抬脚,拳意寸劲从布鞋鞋底下透出,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脚踢飞,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后者两脚一线,劈拳而至。

“刚劲猛烈,无坚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细密如针,当思拳进。”

陈平安挪步侧身,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孩子直接扑倒在地,砸在演武场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后肘前叠,手掌翻转极快,配合六步走桩,来到陈平安近前极快,拳法已经小有气势。陈平安仍是以肘对肘,以掌对掌,一连串眼缭乱的拆招,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

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后,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不承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他一抹嘴角血迹,一掌拍地,翻转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孩子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难免慢上一线,但是不光是他们,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连同姜匀在内,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武夫体魄受了点伤,就要伤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够受伤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门的武夫。

元造化脚起如箭矢。有孩子大抡大臂,独自一人,愤然出拳。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伤都不重,但绝对不会好受。

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还是个死。”

陈平安双膝微蹲,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轻轻一托,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拳从低处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立不稳,何谈离地。”

一炷香后,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站着的,一个都没有。

陈平安站在原地,说道:“继续。拳脚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

廊道那边,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

阿良轻声笑道:“拳法实在,不难,实在又好看,就很难了,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处处是百丛中了。”

白嬷嬷微笑道:“姑爷的拳法,确实出彩得很。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相得益彰。惹来姑娘喜欢,也属正常,反正姑爷不会搭理,姑爷的为人,更让人放心。”

阿良笑道:“这小子就没点缺点?”

白嬷嬷想了想,摇摇头。

阿良看着那些孩子,感慨道:“肩头挑担,吃力而已。心头挑担,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白嬷嬷深以为然,轻声道:“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

又一炷香过后,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而且猜出了对方身份,很快就一个个龇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

陈平安转头笑道:“阿良,接下来你来教拳吧。”

阿良跃跃欲试,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

阿良一手撑在栏杆上,飘然站定,深吸一口气,双肩一晃,呼喝一声,然后直线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打了一通自认为行云流水的拳法,脚法也顺便显摆了。

姜匀蹦跳起身,难得满脸认真神色,说道:“陈平安,我们继续,你来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

阿良站在原地,揉着下巴,不应该啊。我这拳法,又好看又结实,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

郭竹酒轻声安慰道:“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拳法不如我师父,不用羞愧。”

阿良问道:“你们是看出了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

阿良又试探性问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叹一声:“阿良前辈,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良说道:“假话!”

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还不伤感情,不用挨师父的栗暴,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前辈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还是好听的话,便笑问道:“竹酒啊,想不想学剑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可这剑术,啧啧啧。”

郭竹酒摇头道:“不学。”

阿良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头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颠一颠:“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啊。”

演武场上,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个个鼻青脸肿,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会舒坦。该吃苦的时候享福,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进了这座躲寒行宫,学了拳习了武,就得适应吃苦一事,学得一技之长。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尽甘来的。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依旧气定神闲,说道:“休息两炷香。”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开始闭目养神。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围成一圈,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闭上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陈平安睁开眼睛,评点每个人的出拳,好坏优劣都说,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武学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睐,哪一拳递出得疲了,就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学拳最慢,就对张磐冷落半点,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称赞。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总而言之,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拳在当下,纯粹武夫,必须先与己为敌。

学拳先做人,传道授业之人,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一样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讲道理,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冷笑,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书里书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陈平安不再言语。按照规矩,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

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陈先生,拳走一线,肯定最快,如果说练习走桩站桩,是为了坚韧筋骨,淬炼体魄,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递出,骤然出拳,骤然悬停:“许恭,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最快触敌,对不对?”

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

姜匀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怜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

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

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哀叹一声,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许恭神色慌张,他可没有这个意思,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不敢,更不愿意。在许恭心目中,陈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都仰慕得一塌糊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许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所以他与张磐、唐趣两个好朋友,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站桩,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只是过犹不及,这些家伙一味苦练,差点伤了体魄元气。

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指指点点,从右手拳头起始,手腕、小臂、肩头,再到背脊、腰膂,将一处处窍穴点明,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道路”,每一条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全无遗漏,与孩子们娓娓道来,在这期间,再配合拳掌变化,将后肘前叠、顶心肘、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阐述其中玄妙,如何发力,为何发力,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翔实解释。

陈平安收拳之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所以说,拳招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匀破天荒没有拆台,皱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觉得拳桩拳架都要从拳招中来啊,很重要的。”

陈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拧转,变拳作掌,掌心离地不过寸余,瞬间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场的地面。大地震动,所有孩子几乎同时一弹而起,离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然后好像被压胜一般,砰然落地,一个个呼吸不顺畅起来,只觉得近乎窒息,背脊弯曲,谁都无法挺直腰杆。

“拳招为下,只是说位置,某个顺序,不是说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从低处起,层层拳架层层高,最终才能让我们的拳法高高在天。”

陈平安收起了那股无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释重负。陈平安对元造化和张磐说道:“学拳要时时用心,处处小心,这就是拳理所谓的师傅领进门,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张磐,方才你们俩做得不错,说明休息之时,也在练习站桩,虽然离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稳。姜匀虽然离地最低,坐姿却散。”

姜匀翻了个白眼,老子早就习惯隐官大人说风凉话了。

性格腼腆的张磐神色激动。

假小子元造化眼神坚毅,紧抿起嘴唇。学拳之后,小姑娘变化极大。前些年在剑气长城,与尚未成为隐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个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实要开朗许多。

陈平安的视线扫过众人,他身体微微前倾,与所有人缓缓道:“学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场上出拳这么简单,呼吸,步伐,饮食,偶见飞鸟,你们可能一开始觉得很累,但是习惯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宝藏无数,全是你们自己的,除了将来某天需要与人分生死,谁都抢不走。”

陈平安眯眼道:“那么问题来了,当你们拳高之后,一旦决定要出拳了,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当如何?”

姜匀大声道:“一拳干倒!”

陈平安微笑道:“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姜匀双臂环胸,一本正经道:“隐官大人,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与我为敌之人,我一拳将出未出,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别说我欺负你。”

姜匀立即起身。

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你先去墙根那边站着。”

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背对众人,孩子其实在龇牙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输拳不输面。

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突然改变主意:“所有人都一起过去,并排站着,不许背靠墙壁,离墙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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