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剑气长城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而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微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
孤独端顺哑然。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至于其中的万分凶险,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独孤公子,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春水刚要说话,朱敛就已经笑道:“你是怎么想的,之前说过了,我记性不错,听过就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是说个事实。”
春水点点头,咬紧嘴唇,渗出血丝。
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紧一物,胳膊轻轻颤抖。
除了向独孤公子报答救命之恩,其实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能够将一件东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后,就算落魄山拿她与大骊宋氏邀功,都无所谓了。
朱敛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拜剑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树,入冬时分,一颗颗挂在高枝上,红彤彤得可爱。
在藕福地的家乡那边,柿子有个别称,十分别致——凌霜侯。
朱敛最后对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女子说道:“如果我家少爷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能够与春水姑娘久别重逢。”
朱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拜剑台。
婢女蒙珑轻声问道:“公子,这是?”
独孤端顺豁达笑道:“寄人篱下,讨口饭吃,也是不错的。”
朱敛走下拜剑台后,魏檗随之出现。
朱敛气笑道:“有你这么上杆子触霉头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闲得慌。”
朱敛双手负后,缓缓说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于其余两位,其实还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说道:“那就是谁告诉了他,来到这座名声不显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敛一脸震惊道:“魏兄高见啊!”
魏檗报以礼节性微笑。
朱敛挠了挠头,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点正事做做,不能总当个系围裙的厨子,还每天给人嫌弃咸了淡了。咱们落魄山,也该到了主动解决麻烦的时候了。不然没必要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朱敛嗤笑道:“拣软柿子捏?”
魏檗会心一笑。
看来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还没消气。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说道:“巧了,又有客登门。”
两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落魄山上。曾掖和马笃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神仙中人。
至于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实在是人比人,远远不如耳挂金环的俊美男子来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陈暖树赶紧起身,为两人介绍朱敛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爷。
曾掖和马笃宜吓了个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声最大!
裴钱提醒道:“老厨子,到了吃饭点了啊,几手绝活都拿出来。”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敛轻轻喊了声“好嘞”,立即去后院灶房忙碌去了,仿佛小小灶房就是朱敛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无奈。比那姜尚真更能够靠脸吃饭,非要当厨子。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还有当年那个忧心“小石头”绰号会传开的小姑娘石春嘉,她跟随家族搬去大骊京城之后,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她和李宝瓶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隔壁的草头铺子,曾经都是石春嘉的祖业。而石春嘉与那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石春嘉辈分高些,两人真要见了面,石灵山还得喊她一声姨。
世事难料,当年的同窗好友,小镇一别,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后,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春嘉如今乐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边名文茂,家族与那位画作能够搁放在御书房的丹青圣手却无渊源。边文茂所在家族,已在大骊京城定居数百年,祖上是卢氏王朝豪门,约莫是祖荫绵长,又是树挪死人挪活的缘故,在大骊扎根的家族,官场上不算显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贵,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骊文坛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还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记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长春宫祖师堂长老,一位运道不济,早年与几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风路过骊珠洞天辖境上空,不知为何与圣人阮邛起了冲突,下场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还是要幸运些。
这次碰头,还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骊京城做买卖,去找石春嘉,石春嘉就想要约个时间,昔年同窗好友们,一起在家乡槐黄县聚一聚。
只是这次李宝瓶南下游历,错过了,所以石春嘉这会儿在可劲儿埋怨李宝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铺后院里边叙旧,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来了茶水糕点,很快就离开了。
董水井听着石春嘉的絮叨,笑道:“宝瓶连你的面子都不卖,确实不应该。”
林守一点点头:“回头让李槐说她去。”
石春嘉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针眼大小的胆儿,在我家宝瓶面前敢喘大气儿?”
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夫君,石春嘉赶紧坐好身姿,收敛神色。
边文茂是位风流倜傥的读书种子,长辈给取的名字绝好,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史书,是大骊本土官员当中的清流俊彦,不算太拔尖,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在大骊京城文坛站稳脚跟,还在被誉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当差,一旦外放,将来官位不会小。也就是来了这曹、袁两姓必争之处的槐黄县,到了别的地方,边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门座上宾。
边文茂对这两位年轻男子的印象,一个很一般,一个还凑合:很一般的,是商贾出身的董水井;还凑合的,是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林守一。
至于两人家世背景,石春嘉大致提过,都是些无心言语。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业,至于成家一事,有些悬。
林守一的父亲,先后在三位龙窑督造官手下任职,据说如今也在大骊京城任职,只是与石家没什么往来,边文茂也不觉得值得如何结交一个外来户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够在山崖书院求学,将来跻身大骊官场,应该混得不会太差。
李槐风风火火走入后院:“好啊,羊角丫儿小石头,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说我坏话?”
石春嘉转过头,愣了半天,虎头虎脑一李槐,怎么突然就长成了个高大年轻人?
林守一与董水井,前者变化不大,从来是那个模样德行,董水井也还好,唯独李槐,怎么都与小时候的印象不沾边。
比如裤衩给李宝瓶丢到了树上,李槐就满地打滚嗷嗷哭,就为了把齐先生招来。
石春嘉站起身,打趣道:“李槐?这些年,饭没少吃嘛。”
边文茂缓缓起身,笑着没说话。
李槐是妻子说得比较多的一个同窗,言语无忌讳,说了许多糗事,所以也是边文茂最不感兴趣的一个,一看就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靠着祖上积德才去的山崖书院,这种人给他几个台阶,也站不住脚,迟早会退回到台阶底下去。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长,隐隐约约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此人同时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买卖做得应该不会太小。
李槐先与边文茂打了声招呼,人家明摆着不是很待见自己,礼貌且疏远,可自己总不能让好朋友石春嘉下不来台,笑脸得有啊。再一屁股坐在石春嘉对面,抓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说道:“宝瓶临行之前,说她返回书院之前,会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春嘉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对而坐,其实两人一直关系不错,但就是顶针,石春嘉觉得挺好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都喜欢李槐他姐呗。
石春嘉倒是没觉得林守一出身更好,还是读书人,李柳便一定会喜欢林守一。
石春嘉总觉得那个经常去学塾接弟弟放学的李柳,感觉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奇怪。照理说,当年李柳岁数大些,已经是少女了,见谁都柔柔弱弱的,与那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稚圭,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坯子,不过石春嘉反而觉得真要相处起来,见谁都没个笑脸的婢女稚圭,可能没李柳那么难打交道。
边文茂在州城那边还有一场朋友应酬,不过妻子难得出京返乡,又都是她小时候的朋友,这位探郎也就熬着性子,不流露出半点情绪。
石春嘉善解人意,在压岁铺子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起身离去,去往州城,骑龙巷那边有夫君朋友的马车候着。
李槐他们一起送到铺子门口,刚好于禄和谢谢也从林鹿书院那边下山,来到骑龙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个人去了趟落魄山,回了披云山书院,一直反复念叨着“惜败惜败”。
边文茂也没太上心,客客气气与众人告辞,扶着妻子走上马车,最后再作揖告别。
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所有人继续去铺子后院闲聊,李槐双手抱着后脑勺:“这个边文茂,心里头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然道:“石春嘉是找夫君,边文茂真心喜欢她就成了,石春嘉又不是为我们找个聊得来的朋友。”
董水井点点头。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觉得石春嘉可以找个更好的。”
林守一摇摇头:“没道理可讲。”
李槐突然忧心忡忡:“宝瓶一个人走江湖,真没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还是没有道破玄机。
于禄和谢谢也是差不多的心态。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估计就只有出门走不走运、就看地上有无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让李槐他们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扫庭院和祠堂,年轻读书人,独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训。最后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谢先贤。”
李槐性子急,说是他先去真珠山那边等着。
到了离自己祖宅不太远的那个小山头,裴钱和周米粒早就在那边等着了。
裴钱说道:“败军之将!”
李槐赶紧说道:“虽败犹荣,不敢言勇!”
裴钱点点头,上道。
裴钱问道:“咱们分舵的那俩喽啰呢?”
李槐愧疚道:“那俩文章写得岔了,给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正啃笔杆子呢。”
裴钱摇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后就是咱们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愣在当场,喜从天降啊!如今自个儿官衔好多!
李槐大喜。原本总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总算有点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之后所有人浩浩荡荡去往落魄山。
到了落魄山,于禄在山门口那边就停步了,说晚些再登山,先去与看门翻书的少年元来闲聊。
谢谢也独自逛荡去了,在山巅山神祠那边遇见了走桩练拳的岑鸳机,以及一旁站桩的少女元宝。
谢谢有些神色恍惚,就像瞧见了早年无忧无虑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在老厨子和魏檗点头后,带着小米粒去了趟莲藕福地,一起沿着以前走过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国京城。路过状元巷,去了那座寺庙烧香,然后坐在廊道那边发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着裴钱,裴钱开心的时候,小米粒就多说些,裴钱不太开心的时候,就跟着沉默。
最后裴钱挑选了一处私宅,是她偷偷钱买下来的,其实老厨子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她。
那处,是昔年大魔头丁婴带着鸦儿和春潮宫簪郎周仕,一起落脚的幽静宅邸。
裴钱在那边盘腿而坐,学师父卷起袖子,开始闭目养神,温养拳意。之所以来此,是为破武道关隘。
莲藕福地的武运,她裴钱要凭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几分是几分。
而且到时候魏檗会打开福地大门,裴钱也会将从浩然天下赢得的武运,学师父全部打散,反哺莲藕福地。
崔爷爷走了就是走了,是没得法子回家了,那就将崔爷爷遗留在这边的武运,由她带回落魄山。
宝瓶洲中部地带,已经动工开凿一条亘古未有的入海大渎,涉及十数条江河、数十座拥有山神祠、土地庙的山头。
这等通天大手笔,便是那些亡了国的遗老,也唏嘘不已,那大骊蛮子,委实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无法做。
大骊朝廷如此劳民伤财,年轻皇帝如此贪功求大,真不怕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时候遭罪的,还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听说观湖书院,口碑绝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都会参与其中,就越发让人百感交集了。难不成以后整座宝瓶洲,便真要姓宋?成为一家一姓之地?
大骊朝廷从地方上抽调三人,负责大渎开凿一事,分别是上柱国关氏嫡玄孙关翳然、京城篪儿街将种刘洵美、青鸾国文官柳清风。
除了最后一位从未听说过,大骊京城官场对关翳然和刘洵美两个年轻晚辈并不陌生,一来两人都出身高门,二来都是年轻一辈当中的俊彦人物。尤其是关翳然,早早投身边关,以随军修士的身份,从死人堆里成长起来。刘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官身。
关家职掌大骊吏部太多年,被誉为稳如山岳的尚书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调地方,担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当,也算贬谪。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骊官场上流传的笑话有许多,相传曾经有两位离京为官的封疆大吏,辖境毗邻,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过大骊朝堂,对柳清风,极为陌生。事实上就连关老爷子坐镇的吏部,翻遍档案,对于柳清风,也熟悉不到哪里去。
藩属青鸾国重开漕运一事,吏部对柳清风考评一般,他只得了个良。算是没有功劳,小有苦劳,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调到一个边境郡担任郡守。不承想屁股还没坐热,就立即需要北上,与一大帮高不可攀的山水神灵、山上神仙打交道,从正四品擢升为从三品,大骊朝廷授予了一个临时设置的大渎督造官,关翳然和刘洵美品秩都未变更,所以反而像是沦为了一个藩属小国文官的副手。
不过从一位藩属官吏,骤然提拔为大骊官场大员,柳清风不是头一个。大隋旧藩属黄庭国一郡太守魏礼就连跳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如今的大骊龙州刺史;山水神灵当中,红烛镇地界,三江汇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为一州城隍阁城隍爷,都是官场怪谈。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据说也有高升的迹象,大骊吏部那边已经透露出些风声。
位于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莫名其妙从偏隅之地,变成了一块官运亨通的风水宝地。
官员分清流浊流,如今宝瓶洲最大的清浊之分,其实就看是否出身大骊本土了。
只不过这些官场变动,相较于神水国余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为披云山所在的一国山神,继而顺势成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骊铁骑南下征战多年,跻身武将之列的年轻面孔,其实更多,除了将种门庭子孙,不乏市井贫贱出身。
只是大骊边军死人快,提拔快,大骊百姓经过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习以为常,文官、山水谱牒体系历来运转严谨,故而有人突然冒头,相对比较扎眼罢了。
今天是三位大渎开凿主政官员的第一次聚头,没什么接风洗尘宴,就在一条大江之畔。
柳清风,扈从王毅甫。
关翳然一头雾水,这位上柱国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爷爷的说法,他本该负责一条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线,他连朋友都给安排上了,结果自己跑来这边,自然讨了一顿大骂。
刘洵美,身边护卫两人,曹峻和魏羡。
魏羡跟着祖宅位于泥瓶巷的剑仙坯子曹峻,跟着这位半点不像勋贵子弟的刘洵美,还算混得风生水起。
魏羡以随军修士的身份,凭借一笔笔实打实的战功,得了个武勋官,如今已经手握实权,与曹峻一起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
传言魏羡在大骊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边都是有印象的。至于曹峻,更是在大骊军伍当中极有名气。
三人各自介绍一番。
关翳然和刘洵美是至交好友,所以需要认识的,其实就只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柳清风。
然后不远处走来一位白衣少年郎,骑在一个孩子背上,手拎树枝,嚷着“驾驾驾”。
临近众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头小毛驴儿,从来不喊饿!”
清风城,一位红衣女子牵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里。
隆冬时节,一路上竟然桃烂漫。
李宝瓶牵马缓行,环顾四周,风景宜人。四面青山,白云不断山中起。
再向前一些,就是她此次清风城之行的目的地,是个绿水接柴门的茅屋。
李宝瓶看了眼天上,大圆玉盘高高挂,那算是最大的月饼了吧。
一想到这个,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当年与小师叔一起,走过青山绿水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
不过那会儿,自己背后还晃荡着一只小竹箱,穿着小草鞋。
红袄小姑娘,喜欢围着她的小师叔团团转,山高路远,好像再远也不怕。
李宝瓶低头瞥了眼腰间的雪白狭刀和那枚养剑葫。
李宝瓶站在原地。人面桃,立在明月中。
李宝瓶牵马而行,寻访之人,是同乡长辈,她爷爷的棋友。一个自称打遍福禄街棋道无敌手,一个号称桃叶巷第一高手,双方对弈,每次都很郑重其事,好像赌上了各自街巷的名声,不过李宝瓶不爱下棋,两位长辈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说,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换样,与齐先生没法比。
当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叶巷的尾巴上,离着福禄街不远,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红袄小姑娘来说,小镇就没有远的地方,去神仙坟找蟋蟀、纺织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捡碎片,去龙尾溪抓鱼虾、螃蟹,去某家某户大门看那高高挂的镜子,去骑龙巷跳台阶,远远就能闻着桃糕的香味,听哪家突然有了一窝燕子叽叽喳喳得特别大声。
李宝瓶小时候的每一个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满满当当,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飞快,车轱辘转动似的不停歇,仿佛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岁月落在了身后,人长大了,童年就会留在原地,偶尔回头望去,愈行愈远,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边走出一位高冠博带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声“瓶妮子”,赶紧开了柴门,老人满脸欣慰。
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小宝瓶就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而且娴静了许多。
这还是那个喜欢跳墙崴脚,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还是螃蟹抓了她顺便搬家的活泼小姑娘吗?
不过即便如此,老人依旧由衷喜欢这个晚辈。有些孩子,总是长辈缘特别好,福禄街的小宝瓶,还有那个曾经担任齐先生书童的赵繇,其实都是这类孩子。
李宝瓶牵马快步走到了门口,鞠躬行礼,直腰后笑道:“魏爷爷。”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镇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与外边有过书信往来,当时的送信人,就是那个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陈平安,魏本源虽然只见他过一面,但是记忆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长大后,这还没到二十年,如今已经闯下偌大一份家业,还成了宝瓶丫头的小师叔,缘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见着了李宝瓶后,笑容就没少,道:“不用拴马,随便放了便是。”
李宝瓶便放了缰绳,轻轻一拍马背,那匹神异骏马去了溪涧那边饮水。
李宝瓶问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说道:“不凑巧,前些年去狐国里边历练,得了一桩小福缘,需要磨砺道心,真要成了观海境练气士,回头让她陪你一起游历山水。”
李宝瓶没说什么客气话,当然是不太愿意与桃芽姐姐一起走江湖,亲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朝夕相处。
当好人,不是当老好人,次次点头说好,事事不去拒绝,其实很难当个照顾好自己、又能照顾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从小到大,李宝瓶就不太喜欢被拘束,不然当年去学塾念书,她就不会是最晚上学、最早离开的一个了。可这同样不妨碍李宝瓶对齐先生的敬重。
两人一起走进院子,有经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质,老人打开方寸物,开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泽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会见之心喜,都是魏家当年在小镇通过窑务督造衙门关系,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谓瑕疵,其实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员的一句话而已,挑点小错,还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随便点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与大族大姓的老家主们白拿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魏本源与李宝瓶那个元婴境境界的爷爷一样,都是早年小镇极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过李宝瓶爷爷偏符箓一道,造诣极高,只是不知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徕,没有成为大骊朝廷供奉。魏本源则擅长炼丹,早早就离开了家乡,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镇闲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开枝散叶。魏家风水不错,子孙品性、资质都还不错,读书种子、修道坯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则拣选了清风城郊外的这处风水宝地,桃林与溪水皆有讲究,适宜铸造丹炉,魏本源希望能够打破金丹境瓶颈。这处世外桃源,是魏本源与清风城许氏以地换地得来的。当年大骊先帝厚待小镇大姓,可以用极低价格购买西边的仙家山头,魏本源却嫌在那边修行太吵闹,不清静,难免给人局促之感,就从许氏手上换来了这块珍藏千年的祖业福田,不过魏本源没答应成为许氏供奉,许氏妇人纠缠了几次,家主许浑都亲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终没松口。
魏本源有些忧心,李宝瓶那匹马,还有腰间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魏本源忍不住问道:“这次一个人游历,有没有意外?”
不等小宝瓶答话,魏本源就气呼呼道:“他李老儿也真敢放这么大一个心?臭棋篓子棋术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荡,这都算了,如今脑子也老糊涂啦?”
李宝瓶笑道:“魏爷爷,我如今年纪不小了。”
魏本源说道:“我不管李老儿怎么个章法,如果有人欺负你,与魏爷爷说,魏爷爷境界不高,但是乱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给子孙都接不住的,总不能一起带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