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郑大风。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黄二娘一直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去睡。杨家子弟烦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吧。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不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么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书,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了,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从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那青冥天下,儒家书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吧?”
郑大风点点头。
杨老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拈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郑大风立即坐下。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郑大风见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给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时,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再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工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穿着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裴钱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裴钱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裴钱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壳狠狠一锤儿!
这是裴钱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缘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被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落下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的右护法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尖,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书,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书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书房那边留了不少书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书楼了,那里的书籍,书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书人的讲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那条跨洲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书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网,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这就是江湖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