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生生以双拳捶杀了一个蛮荒天下的远游境武夫,这份战功,相较于剑仙出剑,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较稀罕,会是一碟子滋味不错的佐酒菜。
陈平安笑呵呵道:“下次去铺子,多送你一碗阳春面解酒,可以少说醉话。”
魏晋指了指身后茅屋:“老大剑仙心情不太好,你会说话就多说点。”
陈平安与魏晋分别,刚落下城头,老大剑仙便走出了茅屋,习惯性双手负后:“哟,陈武神驾临,小小寒舍,蓬荜生辉。”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以前老大剑仙说话,没这么“客气”啊,印象中的老大剑仙,还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陈清都瞥了眼陈平安,伤势尚可,收获不小,以心声说道:“先前欠了你两个秘密,现在可以说给你听了。”
陈平安收敛神色。
结果老大剑仙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一个比一个比天大。
一个是关于剑气长城所有刑徒剑修的家乡。最早那拨远古刑徒,家乡竟然半数来自蛮荒天下,半数来自如今开辟出来的第五座天下。
陈平安愕然。那么就是说,半数刑徒与后世子孙,其实从一开始就身在家乡?所以是生在剑气长城,死在剑气长城,皆在家乡?那么剩余半数刑徒的子孙,若是想要叶落归根,就与第五座天下有关了?只要能够活下来,至少还有返乡的机会?
第二个秘密,更大。
老大剑仙的说法,十分惊世骇俗,纯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实正是一条成神之路,其中又会牵扯到兵家修士。
陈平安虽然之前有些猜测,但是等到老大剑仙亲口说出,就一下捋清楚了许多脉络,比如不再奇怪为何武学道路上,会有个金身境,而世间山水神祇,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为大道根本所在。不谈那鬼魅英灵成神,只说活人立地成神,类似铁符江水神杨的经历,“形销骨立”,是必经之路,这与武夫淬炼体魄,打熬筋骨,确实是差不多的路数。
陈清都并没有把话说透,反正这小子喜欢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琢磨这本老皇历最前边的那些书页。
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既然都开始散步了,总不能没走几步路就回头,于是老人稍微多说了点:“自古神仙有别。先神后仙,为何?按照如今的说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为神。享受人间香火祭祀,根本无须修行,便能够稳固金身。”
“不死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窝的练气士了。读书人撰写史书,总是删删减减,久而久之,距离真相就越来越远,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三大学宫逛一逛,当了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翻几本不值钱的旧书而已,这点门面还是有的。”
这些说法,陈平安就只是听着记着而已,暂时意义不大,若是再务实些,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只是接下来的一个说法,就让陈平安乖乖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了。
“先远游境再山巅境,接着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层:气盛、归真、神到。何谓神到?我记得你家乡有个说法,叫什么来着?”
“到门!”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如果一个人手艺足够好,无论是庄稼把式,还是烧造瓷器,别人都喜欢称赞为‘到门了’。”
陈清都点了点头:“到门了,到什么门?路怎么走?谁来看门?答案都在你家乡小镇上……又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余着。”
陈清都笑着点头,又详细说了些十境三层的门道。
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缅怀神色。在宝瓶洲那边,有个故友,一样画地为牢有万年光阴了吧。
所以陈清都说了一句题外话:“绣虎崔瀺,委实厉害。”
陈平安说道:“当年第一场问心局,因为齐先生在,所以安然渡过了,等到齐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过去。那还是崔瀺没有全力落子的缘故。”
陈清都说道:“所有难熬又熬过去的苦难,就是在心头砸下一个坑,坑越大,以后就可以容纳更多。”
陈平安嗯了一声。
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弥补那个坑,比如当世道亏欠一个人的童年越多后,那个人长大之后,就会一直在缝补和弥补。
离开城头,陈平安御剑去往避暑行宫的私宅,开始安心养伤。
短短两天之后,陈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宫,来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张缩地符。
陈平安拣选了僻静处,看白嬷嬷为孩子们教拳,白嬷嬷正好说到了何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学,再如何练。
其中有个孩子,陈平安不陌生,是那个叫元造化的假小子,自己送了她两把折扇,她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能凭真本事坑到二掌柜神仙钱的小丫头。
其余那些孩子,事实上陈平安个个都不陌生,因为都是他和隐官一脉精心挑选出来的武道种子,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被郁狷夫带去中土神洲,其余学拳还不算晚的,都在这里了。
剑气长城剑修极多,纯粹武夫却极少。
万一剑气长城被攻破,天地改换,沦为蛮荒天下的一块版图,难道那么多的武夫气运,留给蛮荒天下?当然不行。
只是陈平安也知道,临时抱佛脚,要让这拨孩子去争那“最强”二字,希望渺茫。何况剑气长城存在一种天然压胜,大道相冲得极为厉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头上,被老大剑仙点破之后,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极有可能是有备而来,至于曹慈练拳纯粹,是从来不要那武运的,这一点,陈平安自认远远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运愿意来,陈平安恨不得让那份武运喊上“亲戚”“家眷”一股脑来,开门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这拨孩子仓促练拳,挣不来武运,一样关系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长,打好底子,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或者说活下去的机会,只会更大。身处乱世,想要安身立命,争一争那立锥之地,很多时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场那边,白嬷嬷递出一拳,距离极短,出拳不过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这个层次,再往高处走,所谓的拳招,其实就已经是比拼拳意的深浅,类似一种质朴的大道显化。
那一拳,白嬷嬷毫无征兆砸向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脸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男孩是出身太象街高门的姜匀,资质算是极为出彩的一个。
等到白嬷嬷收拳后,孩子自己浑然不觉,心中半点不怕的他,其实已经汗流浃背。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潜在天赋。
白嬷嬷又是一拳,拳头几乎要贴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额头,后者就要比姜匀稍逊一筹,虽然没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余个孩子站在一排,白嬷嬷一个一个走过去,有些孩子后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只是白嬷嬷一拳未出。
但是陈平安看得出来,当白嬷嬷走到几个孩子身边的时候,拳未出意已到,只有一个暮蒙巷名叫许恭的孩子,他的直觉是对的,在白嬷嬷拳意微动之际,就已经早早挪步后退,虽然是与姜匀截然相反的选择,不过都属于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坯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临大敌,只是一味身体紧绷,白嬷嬷拳意悄然外放,却依旧没有察觉。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习武一途,不是不讲资质根骨,也很讲究,但是到底不如练气士那么苛刻,更不至于像剑修这么赌命靠运。剑修不是靠吃苦就能当上的,但是练拳,有了一定资质,就都可以细水长流,脚踏实地,缓缓见功力。当然,三境会是一个大门槛,只是这些孩子,过三境肯定不难,只有早晚、难易的那点区别。
陈平安斜靠廊道柱子,双手笼袖,看着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学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贫苦出身,不太想学的,往往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
孩子们又开始练习站桩,白嬷嬷偶尔会帮着搭把手骨拧筋转,然后那个孩子就开始满地打滚,嗷嗷叫哇哇哭。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陈平安,直接变成了幸灾乐祸,挺乐和。只是看到假小子元造化和一个陋巷孩子,先后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嬷嬷瞥了眼自家姑爷那个方向,神色慈祥,老妪的眼神,略带询问意味。
陈平安赶紧摆摆手,示意自己就是来这边看看。
不承想白嬷嬷却还是笑道:“隐官大人,这里边有人说要与你学拳,嫌弃我的拳法太娘们,不如你来教教看?”
陈平安刚要婉拒,那个姜匀就双臂环胸,扯开嗓子喊道:“隐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谁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坐起身的假小子元造化,她正默默抬起手,手臂颤抖,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汗水。
白嬷嬷面带微笑,陈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场。
陈平安也没多做什么,就只是说了些六步走桩的拳法心得,简明扼要,几句话的事情。
姜匀以为刚起了个头,结果年轻隐官就闭嘴了,孩子忍不住问道:“这就完事啦?”
陈平安点头道:“拳理本来就不会太多,这跟越薄的书籍,蕴含的学问越大,是一个道理。”
话说一半。
三教诸子百家的学问,越是宗旨所在,越是后世注经、训诂繁多,最终枝繁叶茂,包罗万象。
只是与孩子们打交道,讲得越烦琐,反而会让他们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白嬷嬷笑道:“隐官大人,如果不着急返回避暑行宫,刚好今天站桩演练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这撼山拳的走桩。”
有外人在,姑爷自然是不能喊了。
陈平安想了想,在这边逗留半个时辰,肯定没问题,便点头答应下来,笑道:“这走桩,源自《撼山拳》。”
那姜匀又插话道:“等会儿,这拳谱名字不霸气啊,撼山?咱们剑气长城,哪个剑修不是一剑下去,就把山给平喽?”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来教我拳法?”
姜匀皱眉道:“好好说话,讲点道理!”
陈平安会心一笑,继续说道:“拳谱名字兴许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说几句。”
大致讲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处境,说那些不是高门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驳杂,只要能够拳裂砖脚碎石,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实半点不轻。言语之中,夹杂了一些陈平安自己的见闻,所以孩子们都听得比较专注入神。当然,能够难得偷个懒儿,不站桩挨打,不枯燥走桩,谁不喜欢。
讲完之后,陈平安演练了几遍走桩,再帮着孩子们指出一些走桩的瑕疵,一炷香过后,休息期间,陈平安先讲了市井江湖,又讲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巅风光,孩子们爱听这个,反正躲寒行宫就是个牢笼,跑都跑不掉。姜匀曾经撺掇着玉笏街那个小丫头一起跑路,大半夜刚上了墙头,就被那凶神恶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罚他们俩站桩,小姑娘站得晕厥过去,姜匀直接站得睡着了。
当时姜匀两人罚站的不远处,就有两个自己主动站桩的孩子,只是后者很快被白嬷嬷赶回去休息。
练拳忌个死字。穷学文富习武,习武就得有明师领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钱,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练拳反而只会伤身,消磨人之元气。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练出个鬼上身,就是许多拜师无门的武夫最大的苦楚。
陈平安掐准时辰,告辞离去。白嬷嬷继续为孩子们教拳。
姜匀小声嘀咕道:“真见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嬷嬷笑道:“等你哪天自认有资格与隐官问拳,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绝望了。”
姜匀摇头道:“算了吧,二掌柜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赶上了二掌柜,我肯定先试探询问一番,只要他答应我问拳,我就不打了。”
白嬷嬷摇摇头,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么养出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
姜匀瞥了眼老妪,孩子这会儿觉得更奇怪,自己爷爷当年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老婆娘?
陈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宫,然后喊上愁苗剑仙,一起去往倒悬山春幡斋,顺便走了趟梅园子,酡颜夫人送往避暑行宫的那本册子,不薄,所以陈平安这趟倒悬山之行,多带了两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纳兰彩焕借来的,在空荡荡的梅园子,愁苗剑仙看着那个两眼放光搬东西的隐官大人,忍不住问道:“你在宁府密库,也是这个德行?”
陈平安懒得跟他废话。这能一样?
到了春幡斋仔细翻看账本,韦文龙在一旁小声解释里边的某些门道,听得米裕剑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担心的那个结果,暂时还没有出现。八洲渡船依旧畅通无阻,能够顺利赶赴倒悬山。
来的路上,愁苗提议可以适当抬高出价了,陈平安觉得可行,就与晏溟、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商议此事的细节,一些重要物资价格依旧,不然剑气长城的钱财运转,压力太大,哪怕额外加上春幡斋和梅园子两座私宅的丰厚家底,依旧远远不够看,但是针对八洲每条渡船的某些次等“闲余”物资,可以适当让利更多,一步一步来。
回到剑气长城,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楼,没有步入其中,只是远观。
愁苗剑仙抬头看了眼天幕,再以心声说道:“不谈出剑杀力高低,只说事情本质,你能做到老大剑仙那一步吗?”
陈平安摇头道:“很难做到。”
剑气长城那边,宁姚这拨剑修率先御剑返回城头。人人负伤,叠嶂受伤最重。
陈清都走出茅屋。
陈三秋喊了声“老祖宗”,陈清都嗯了一声。仅此而已。
若是外乡人遇到了喝酒时候的陈三秋,很难想象,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酒鬼,若是认祖归宗,老祖正是陈清都。
能够在城墙上刻下那个“陈”字的老剑仙陈熙,曾经私底下询问老祖陈清都,能否让陈三秋离开,跟随某位儒家圣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学。
陈清都只问了一个问题,陈三秋以后姓不姓陈?最终陈熙黯然离开城头。
陈三秋毕恭毕敬告辞一声,然后率先御剑离开。
陈氏子孙,历来如此。有个剑术真正通天的老祖,等于没有,甚至可以说是不如没有。
董画符、晏琢他们也离开了,会返回城池休养几天,叠嶂需要养伤更久。只剩下宁姚。
陈平安御剑来到城头,陪着宁姚坐在城头上,陈平安双脚轻轻晃荡。
宁姚问道:“这一年多时间,一直待在避暑行宫,是藏着心事,不敢见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说道:“除了你喜欢别人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说道:“原本不打算说,但是突然发现,自己觉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结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毕竟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所以还是与你说说看。听过之后,可以打人,不许生气。”
宁姚听完之后,点点头。
陈平安说了那件事,算是与老大剑仙的一桩约定。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生气?”
宁姚反问道:“生气有用?”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没用,只是没敢这么说。
宁姚挑了挑眉头,这不就得了,她也没这么讲。
陈平安脚后跟轻轻磕着墙头。与宁姚在一起,以及在这之前,从遇到她,喜欢她,再到走来宁姚身边,跋山涉水,远游四方,练拳什么的,会有点累,但是永远不会心累。
宁姚问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大心事,就直说,我就算生气,也会让你知道。”
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两个人安安静静望向远方。
陈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远,缓缓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陈清都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一件极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当年初次见面,就对陈平安印象不差,与陈平安接连问拳曹慈三场,敢出拳,能认输,没关系;与少年孤身一人,一路远游到剑气长城,为心爱姑娘送剑,也没关系;甚至跟陈平安与那位前辈的牵连,还是没关系。
陈清都当年看着那个原本地仙资质却被打断长生桥的少年,尤其是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神与身上那股朝气的时候,都让他觉得……哭笑不得。
与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辈看待陈平安不一样,陈清都兴许是唯一一个看到陈平安毫无暮气反而朝气勃勃的人。
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似乎整个人都像是在默默询问,并且是那种神采飞扬的问询天地。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大剑仙,我能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喜欢自己并且一直喜欢,我将来能不能保护喜欢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会让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够做到这些,对不对?!
陈清都觉得这样很好。
也难怪那个老秀才离开之前,一直死皮赖脸追问他陈清都:“我这关门弟子,善不善?羡慕不羡慕?老善了,老羡慕了对不对?唉,可惜羡慕不来啊。我要是陈老哥你啊,早给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难消心头嫉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