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唯恐大梦一场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我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之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枚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枚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包括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胜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既然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崔东山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道:“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的剑术和身份不讲规矩,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棋子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上,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钩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面,动手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那人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交?对了,就是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了。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收你一枚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与谁下棋?”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这裴钱,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杀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崔东山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屋里,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很快又有敲门声响起,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道:“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你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问道:“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了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那裴钱据说先是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晃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面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

屋内却是三人:陈平安,崔东山,刘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既有新拿到手的情报,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刘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张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刘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可任由人身穿过,之后会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刘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

却不是真去酒铺,而是稍稍绕路,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酸,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面,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地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趟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套路。”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枚雪钱。

陶文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有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去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了一碗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举碗,轻轻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随后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道:“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做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吧,比留在我这里有意义。”

陈平安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道:“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道:“与我喝酒最没劲,这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双手紧握两方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此的挂念妻女: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道:“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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