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唯恐大梦一场
今天酒铺里酒鬼赌棍们人满为患,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都在说那二掌柜的好话,不是说二掌柜这般玉树临风,有他大师兄之风,就是说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酱菜和阳春面,应该是咱们剑气长城的一绝了,不来此处饮酒非剑仙啊。
这让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浑身不得劲儿,琢磨这会不会是某些敌对势力的下作手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拙劣捧杀伎俩?于是这些人便默默将那些言语最起劲、吹嘘最腻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下,回头好与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会不会冤枉好人,误伤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关便是,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告刁状,毕竟其中还有几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为可以一起坐庄押注坑人挣钱的道友。
城头这边,郁狷夫啃着烙饼,一手拎着水壶,眺望城头以南的某处战场,那里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够从这么高的城头,看见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会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时常来往于城头,与少女朱枚算是半个朋友了,毕竟在邵元王朝这拨剑修里,最顺眼的,还是爱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个金丹境剑修金真梦,其余的,都不太喜欢。当然,郁狷夫的不喜欢,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与我打招呼,我也点头致礼,你要想继续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见的是前辈,就主动打招呼,点到即止,就这么简单。
我郁狷夫只是来砥砺拳法的,不是来帮着家族势力拓展人脉的,何况郁家只与倒悬山还算有点香火情,与剑气长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觉得自己与郁狷夫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忧愁,烙饼带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边的那些烙饼,早已殆尽,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忧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来剑气长城淬炼体魄,初衷是追寻曹慈的武学道路,夯实金身境,没想到能够遇到那个同样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没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剑气长城,此地剑仙更加让人心向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剑修,依旧会觉得相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剑气长城的一些可取之处,绝无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饼,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练拳。
练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这辈子的头等事,可是偶尔偷个懒,想点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紧。
那位左右前辈的剑术,无愧“最高”二字。
剑仙孙巨源目睹过那场战事的首尾。按照孙剑仙的说法,左右此次出剑,先是“力大无理”,硬生生将岳青劈落城头,随后不再拘束剑气,岳青从头到尾,还手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岳青不强,而是那把本命飞剑百丈泉的剑气瀑布,声势大不过左右剑气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飞剑云雀在天,更是连落地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孙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气,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剑砍死,同时,也是给其他剑仙出手拦阻的台阶和理由。可惜左右没理睬好言劝说的两位剑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剑气乱砸。不是真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剑气太多,剑意太重。战场上剑仙分生死,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全部,无所谓,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开,许多险峻时分的剑仙出剑,往往就真的只是随心所欲,灵犀一点,反而能够一剑功成。
当时左右一言不发,但是意思很明显,岳青之外其余剑仙,远观无妨,言语无碍,唯独近身之人皆敌手。
那两位剑仙当时都快尴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长剑一剑斩下,大地开裂,沟壑顿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剑仙差点就得铆足劲硬抗此剑。他只好呼朋唤友,又喊了两位剑仙来助阵,但依旧是谁都不敢放手攻伐,万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换剑尖所指之人,怎么办?
在岳青不得不倾力出剑之际,城头之上出现了老大剑仙的身影,双手负后,凝视着南边战场,好像与左右说了句话。
左右这才收剑。
孙巨源最后与郁狷夫感慨道,剑术如此高了,还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这左右,难不成是想要在剑气长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当时好奇询问,何谓一步登天?
只可惜孙巨源笑着不再言语。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墙头缓缓出拳,出拳慢,身形却快。
走出约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这就得先问过叽叽喳喳的耳报神朱枚答应不答应了。朱枚说这个少年,是那陈平安的学生,宝瓶洲人氏,姓崔名东山,按照辈分,算是文圣一脉的三代弟子,就是这崔东山好像脑子不太灵光,时好时坏,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对方笔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让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承想对方好像也是这般打算,刚好又对上路线,郁狷夫便再次更换路线,对方也恰好挪步,一来二去,那崔东山停下脚步,哭丧着脸道:“郁姐姐,你就说要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动了,不然我怕你误以为我图谋不轨,见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说什么,见他停步,就绕路与他远远错身而过,不承想那人也跟着转身,与她并肩而行,只不过双方隔着五六步距离。崔东山轻声说道:“郁姐姐,可曾听说《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可有心仪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当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涩的一个,修为一事多费钱,我不愿先生担忧,便只能自己挣点钱,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先生那边偷了两本印谱、三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爷的绸缎铺子,低价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当我是个包袱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脚步,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产的山上重宝,你靠着贩卖印谱、折扇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兴隆,卖一百年,够不够买下那艘符舟?我看难。直说吧,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少年满脸哀伤、无奈、苦涩,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种天底下最不一样的豪阀女子,如今看来,还是一样瞧不起鸡零狗碎的辛苦钱啊。也对,钟鸣鼎食之家,桌上随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只破裂不堪、缝缝补补的鸟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钱?”
郁狷夫摇头道:“还不愿意有话直说?你要么靠着隐藏的实力修为,让我停步,不然别想我与你多说一个字。”
郁狷夫刚要前行,崔东山赶紧说道:“我一门心思挣钱,顺便想要让郁姐姐记住我是谁,郁姐姐不信,伤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气。既然如此,我与郁姐姐打个赌,赌我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还得是愿意掏钱买的,才算我赢你输。若是我输了,我就立即滚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见不着郁姐姐,输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赢了,郁姐姐便钱买下,还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却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来:“郁姐姐是什么人,我岂会不清楚?之所以能够愿赌服输,可不是世人以为的郁狷夫出身豪门,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门弟子气量大,而是郁姐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输了,也一定能够赢回来。既然明天能赢,为何今天不服输?没必要嘛。”
郁狷夫脸色阴沉,道:“你是谁?”
少年委屈道:“与郁姐姐说过的,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愿赌服输,我也敢赌,将你的物件拿出来吧。”
崔东山满脸羞赧,低头看了眼,双手赶紧按住腰带,然后侧过身,扭扭捏捏,不敢见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对方脑袋太阳穴。只是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好似吓傻了的木头人,又好像是浑然不觉,郁狷夫见状立即将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极大收敛拳意,压在了五境拳罡,最终拳落对方额头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头下坠,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帮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对于接下来一幕,还是大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对方深浅,但是内心会有一个高下的猜测,最高元婴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剑气长城,这少年的脚步、呼吸不会如此自如顺畅。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跻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这五境武夫一拳,对方可躲,四境一拳,对方也可扛下,绝不至于受重伤,当然一时半刻的皮肉之苦,还是会有。
可郁狷夫哪里会想到对方挨了一拳后,身体飞旋无数圈,重重摔在十数步外,手脚抽搐,一下,又一下。
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边。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伪。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怜兮兮道:“郁姐姐,我差点以为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拳意一震,立即弹开那个白衣少年,后者整个人瞬间横滑出去十数步。
崔东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刚想要随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脏了衣服,便抹在墙头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越发皱眉。朱枚没说错,这人的脑子,真有病。
实在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就在郁狷夫想要离开之时,不承想崔东山已经从袖子里飞快掏出了两本印谱,整整齐齐放在身前地上,只不过两本印谱却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挡住后边所有的印章、折扇、纨扇。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赌一把!”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张“小赌桌”。
估计是担心她万一瞥见了印谱“两扇大门”后的光景,明知必输,便要心生反悔不赌了,崔东山还抬起双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两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房顶。
郁狷夫盘腿而坐,伸手推开两本印谱,这两本印谱明显不是她会掏钱买下之物。
不过在郁狷夫动手之前,崔东山又伸出双手,掩盖住了两方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开,拿起崔东山没有藏藏掖掖的那方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鱼化龙”。鱼,算是谐音郁。
是个好兆头,只不过郁狷夫依旧没觉得如何心动。我打小就不喜欢郁狷夫这个名字,对于郁这个姓氏,自然会感恩,却也不至于太过痴迷,至于什么鱼化不化龙的,我又不是练气士,哪怕曾经亲眼看过中土那道龙门之壮阔风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荡,风景就只是风景罢了。
故而郁狷夫依旧只是将其放在一边,笑道:“只剩下最后两方印章了。”
崔东山用双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住山峰,道:“郁姐姐,敢不敢赌得稍微大一点,前边的小赌赌约,依旧有。我们再来赌郁姐姐你是喜欢左边印章,还是喜欢右边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赌得更大一点,赌那两边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动也不会钱买,如何?郁姐姐,曾经有问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气,不知道今天豪气是否犹在?”
郁狷夫问道:“两种押注,赌注分别是什么?”
崔东山便以心声言语,微笑道:“赌注稍大,就是赌郁姐姐以后为我捎句话给郁家;赌得更大,就是帮我捎话给周神芝,依旧只有一句话。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话人而已,绝不会让你做半点多余事情。不然赌约作废,或者干脆就算我输。”
郁狷夫瞬间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线道:“我可以不赌?”
崔东山笑道:“当然可以啊。哪有强拉硬拽别人上赌桌的坐庄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别人买自己物件的包袱斋?只是郁姐姐当下心境,已非方才,毕竟郁姐姐终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长辈,还是救命恩人,故而说违心言,做违心事,是为了不违背更大的本心,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赌桌就是赌桌,我坐庄终究是为了挣钱,公平起见,我需要郁姐姐愿赌服输,掏钱买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气。
崔东山微笑道:“愿赌服输,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赢。只可惜今天这次认输,此生都未必能赢回来了。当然当然,这终究是小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无视世间之大规矩风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该如此。”
郁狷夫抬起头,问道:“你是故意用陈平安的言语激我?”
宁府门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场问拳,陈平安曾说,武夫说重话,得有大拳意。
崔东山笑眯起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儿多走两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练气士,是那纯粹武夫,武学之路,从来逆水行舟,不争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我若是输了,再帮你捎话给家族,我郁狷夫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没底气游历四方?”
崔东山点头笑道:“自然,不知道点赌客的品性人心,岂敢坐庄,八方迎客?只不过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赏赐的名字而已。身为女子,却非要被人以男儿看待,哪个有心气的女子,长大了还会喜欢?只不过我相信郁狷夫对于自己的姓氏,观感还是不错的。”
郁狷夫苦笑。朱枚朱枚,你个呆子痴儿,不管此次输赢,回头我都要骂你几句。
不过郁狷夫在心情复杂之余,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双手的细微动作,希望以此来辨认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让这个崔东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钱,轻轻一弹,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说道:“右手!我赌右手遮掩印章,我不会掏钱买。”
崔东山一弯腰,就要去拿小暑钱了。
郁狷夫怒道:“崔东山!”
崔东山抬起头,一脸茫然,道:“赢了不收钱,我干吗要坐庄和当包袱斋,我家先生是善财童子,我又不是,我就挣些辛苦钱和良心钱。”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东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道:“郁姐姐生气的时候,原来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将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头望去。
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狷夫死死攥紧这一方印章,沉默许久,抬起头道:“我输了,说吧,我会捎话给家族。”
对方之厉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绮云这两个化名,也不在对自己与家族和周老先生的关系脉络,都一清二楚。对方的真正厉害,在于算计人心之厉害,算准了她郁狷夫由衷认可陈平安那句言语,算准了自己一旦输了,就会愿意答应家族,不再四处晃荡,开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的身份为家族出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需要自己捎给老祖宗的那句言语,郁家不管听说后是什么反应,至少也会捏着鼻子收下这份香火情!更算准了她郁狷夫,如今对于武学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赶上曹慈与陈平安,绝不会只能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以心声言语,抬起头,神色坚毅道:“我愿赌服输!请说!”
崔东山看着这个女子,笑了笑,到底还是个比较可爱的小姑娘啊,便说了句话。
郁狷夫惊讶道:“就只是这句话?”
“郁家老儿,赶紧去找个四下无人处,大声号三遍:‘我不是臭棋篓子谁才是?我喜欢悔棋我赢过谁?’”
此人言语,十分古怪,古怪至极!难道说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语,其实才是一语中的,千真万确?
毕竟这种言语,自己只是捎话,话带到了,至于老祖宗做与不做,都无所谓的。
崔东山捡起那枚小暑钱。小暑钱上的篆文极其罕见,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枚小暑钱当谷雨钱卖,都会被有那“钱癖”的神仙们抢破头。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闺秀,以后嫁人,嫁妆一定多。可惜了那个怀潜,命不好,无福消受啊,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她她依旧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为人妇。一想到这个,崔东山就给自己记了一桩小小的功劳,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师姐好好吹嘘一番。
崔东山左手始终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赌一次,若是我赢了,郁姐姐就再与周神芝说句话。可要是我输了,与郁家的言语都可以不作数,这枚小暑钱也还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有赌约都算我输,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几乎是稳赢的,但是直觉让她依旧决定不赌了。于是郁狷夫摇头道:“不赌了!”
对面那人大笑起来,道:“郁姐姐赌运看似不好,实则很好。至于为何我如此说,郁姐姐很快就会知晓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还来激将法?有完没完?”
崔东山握住那方一直藏头藏尾的印章,轻轻抛给郁狷夫,道:“送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为自家先生与你赔罪了。”
郁狷夫接过那方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这方印章已经被不知名的剑仙买走了,就算是剑仙孙巨源都查不出是谁买下了,可你才来剑气长城几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会是印章,只会是它……”
崔东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语,唏嘘感慨道:“天下大赌,赢靠大运。”
崔东山收起所有没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道:“这些零碎物件,就当是郁姐姐赠送给我的厚礼了。一想到与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开心,真开心。”
郁狷夫依旧坐在原地,抬起头,问道:“前辈到底是谁?”
竟然称呼她老祖宗为郁家老儿和臭棋篓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称呼周老先生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大踏步离开,去找别人了。
崔东山走出去几步后,骤然停步转头,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当着他人面,丢钱看正反来做选择了。不敢说全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你觉得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实则是你境界不高。运气好与不好,不在你,也不在老天爷。今日在我,你还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却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话,但请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复思量。”
郁狷夫默然无言。
她当下手中那方印章,并无边款,唯有印文:“雁撞墙。”
郁狷夫转头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郎,正在墙头上边走边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门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剑仙正在传授邵元王朝这拨孩子剑术。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上了城头,就没有规矩了,想要自己立规矩,靠剑说话。
苦夏剑仙是外乡人,剑术不低,却性情温和,加上如今自己与这拨年轻天才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实在一般,自然更加不会去针对一个坐在远处看他们练剑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们几眼,便很快自顾自看书去了。苦夏剑仙瞥了眼书名,是一部棋谱,名为《快哉亭谱》,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传很广,专解死活题,其序言中有一句,更是备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对方棋力最大之应对着法,以强手等待强手,再以更大强手步步胜之,岂不快哉?”
苦夏剑仙笑了笑,此人应该修为境界不低,不过藏得好,连他都很难一眼看穿底细,那就不会是观海境或龙门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难说。
难道是想要以下棋来砸场子?这个真实年龄不太好说的“少年郎”,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苦夏剑仙除了传授剑术之外,也会让这些邵元王朝未来的栋梁之材,自己修行,去寻觅机缘。
那个文圣一脉门生的少年,耐心不错,就坐在那边看棋谱,不但如此,还取出了棋墩棋盒,开始独自打谱。
在一个休息间隙,所有年轻剑修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陈平安,而是怕那陈平安的大师兄。
关于左右出剑,城头之上,他们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剑仙孙巨源的孙府,私底下没少说。
“大剑仙岳青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文圣一脉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与人分生死?剑术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脉的高徒,剑术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经历过多少场大战,斩杀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个只参加一场大战的剑仙,若是重伤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蛮荒天下是不是得给左右送一块金字匾额,以表感谢?”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杀杀,大剑仙岳青怎么就说错了?文圣一脉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亏得文圣一脉的学问给禁绝了,亏得我们邵元王朝当年是禁绝销毁最多最快的,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这一脉学问当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鸡肠,兴师动众,亏得此处是地方狭窄的剑气长城,如果在浩然天下,天晓得会不会依仗剑术,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并不清楚剑仙苦夏坐在孙巨源身边,一张天生的苦瓜脸更加有苦相了。
孙巨源宽衣大袖地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饮酒,笑问道:“苦夏,你觉得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觉得,还是故意装傻子没话找话?”
苦夏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两个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孙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认命,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只是微笑道:“乌合之众,聒噪扰人。”
苦夏松了口气,好歹还能住在孙府。
但是孙巨源最后一番话,让苦夏只觉得无奈:“在浩然天下,是东西不能乱吃,话可以乱讲。在我们这边,刚好颠倒,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言尽于此,以后有事,别找我帮你们求情,我孙巨源只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剑修,不够人砍几剑的,何况砍死还白搭,不落半个好,何苦来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说,也是个文气不少的地儿,这帮小崽子,应该都没少读书,书上道理,总该吃进肚子几个吧?别人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来填茅厕,好歹有点用,但是这帮崽子吃了道理不拉出屎光喷粪,自己嘴巴臭不臭,这也闻不出吗?我事先说好,他们这些话,在我孙府里边说,就算了,反正我孙府的名声,已经给你们害得烂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孙府可不帮忙收尸停尸。”
苦夏剑仙现在还记得孙巨源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话:“毕竟我们剑气长城是穷乡僻壤,读书识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没个轻重,死无全尸,很难拼凑的。”
苦夏剑仙开口说休息半个时辰,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诉她这边来了那个崔东山,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金真梦依旧独自坐在相对角落的蒲团上,默默寻觅那些隐藏在剑气当中的丝缕剑意。
林君璧则坐在蒲团上,为几名剑修解答疑难。
唯独严律起身,走向那个名叫崔东山的陈平安的学生,他跃上墙头,转头看了眼棋局,笑问道:“是溪庐先生《快哉亭棋谱》的死活题?”
崔东山抬起头,瞥了眼严律,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独自解题。
严律笑道:“你留在这边,是想要与谁下棋?想要与君璧请教棋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君璧不会走来这边的。”
崔东山头也不抬,说道:“蒋观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关系,好与我的大师伯混个脸熟,我劝你赶紧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