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饮者留其名》:你来当师兄

然后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哎哟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剑仙转瞬即至,出现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边,弯腰低头,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确定了自己闺女的伤势,松了口气,些许剑气残余,无大碍,便挺直腰杆,笑道:“还疯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剑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个时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敛笑意。

郭竹酒见机不妙,赶紧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声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闺女的伤口,无奈道:“赶紧随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还是几年,跟我说不管用,自己去她那边撒泼打滚去。”

最后郭稼与纳兰夜行相视一眼,无须多言。

随后郭家供奉,以及专门处置这类事务的剑修,纷纷到场,一切作为,井然有序。

纳兰夜行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白炼霜那个老婆姨不擅长处理这些,听了也是干着急,只能窝火。与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这些年的宁府大主意,本来就都是小姐定夺的,只不过如今宁府有了陈平安这位姑爷,纳兰夜行就不希望小姐过多分心这些腌臜事了,姑爷又是个最不怕麻烦和最谨慎行事的。何况姑爷做出的决定,小姐也一定会听。

于是纳兰夜行一路隐匿气机,悄然到了城头这边。

有这么练剑与练拳的?

只见陈平安翻来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时驾驭两真两仿总计四把飞剑,竭力寻找剑气缝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宁府灵丹了。所幸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剑气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内,但是偶尔会有一丝剑气蹿出,次次悬停在陈平安致命窍穴片刻,然后转瞬即逝。

纳兰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剑气,而且都快要将剑气淬炼成剑意了。”

左右根本没有理睬老人,收拢剑气在十步之内,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到此为止。你出拳尚可,飞剑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让你稍稍习惯,下次练剑,才算正式开始。还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争取少‘死’几次。当个唾手可得的师兄,有这么难吗?”

陈平安点点头,没说什么。

好意思问我难不难?剑气重不重,多不多,师兄你自己没点数?

况且这会儿,陈平安看似除了双拳双臂之外修士气府安然无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悬停剑气,看似未曾触及陈平安各大窍穴,实则森森剑意,早已渗入骨髓,在气府当中翻江倒海,这会儿陈平安能够说话不打战,已经算是能扛疼的了。

陈平安几步跨出十数丈,来到纳兰夜行身边,轻声问道:“郭竹酒有没有受伤?”

纳兰夜行说道:“我一直盯着,故意没出手,小丫头自己解决掉麻烦了,受伤不重。郭稼亲自赶到,没有多说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过之后的麻烦……”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划,如剑切割长线,摇头道:“已经不是麻烦了。对于宁府、郭家而言,其实是好事。郭竹酒这个弟子,我收定了。”

陈平安驾驭符舟,与纳兰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陈平安好奇问道:“纳兰爷爷,你可以近身我师兄吗?”

“当然可以!”纳兰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

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的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老人独自喝闷酒去了。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他。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宁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和,之后再找个机会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熟门熟路拣选了三只瓷瓶,三种色泽,要按先后顺序为自己涂抹各色药膏。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们龙窑烧制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之前的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哨,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对这些鸡毛蒜皮会嫌烦,不承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就像是他亲手烧制的一样。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时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制大器。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对瓷器的偏好又转入秾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问道:“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嗔道:“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笑道:“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问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面的陈平安就是一脚踹过去。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道:“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大致在五十岁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坯,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境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绝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纳兰夜行笑了笑,这就是入乡随俗,很好。

陈平安埋怨道:“纳兰爷爷,怎么不是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

纳兰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来的宁府库藏,你白嬷嬷每年年初,就会给个喝酒的定数,马上就是年关了,家里没剩下几坛,明年就去帮衬你的生意。不用我说,咱们这位白嬷嬷会去买许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来。”

陈平安说道:“纳兰爷爷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的剑气十八停,进展如此缓慢?”

纳兰夜行点头道:“照理说,不该如此缓慢才对。只不过陈公子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陈平安解释道:“其中一座剑气途经的关隘气府,就像这桌上酒,曾有旧藏之物。”

纳兰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暂且搁置起来的某位剑仙遗留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摇头道:“是一缕剑气。”

纳兰夜行惊讶道:“一缕剑气?”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是‘极小极小’的一缕剑气。再多,不宜多说。”

左右说过,有纳兰夜行在身边,言语无忌。

城中剑仙就算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宁府,也会刻意避开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

纳兰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没有多问,抬起酒碗,道:“不说了,喝酒。”

陈平安在纳兰夜行跟前,没那么多礼数,自己喝酒姿势不雅,心中也没个负担。

纳兰夜行当然更无所谓。自家姑爷,怎么瞧都是顺眼的。拳法高,学剑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关键是还读过书,这在剑气长城可是稀罕事,与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怪不得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处处护短。

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时候,宁姚也与白嬷嬷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老妪笑问道:“姑爷与自家师兄练剑,多吃点苦,是好事,不用太过心疼。可不是谁都能够让左右尽心传授剑术的。这些年,变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剑仙的聪明蛋,听说多了去,左右心高气傲,从不理会。要我看,左右还真不是认了咱们姑爷的文圣弟子身份,而是实打实认了一个小师弟,才愿意如此。”

宁姚摇摇头,趴在桌上,道:“不是这个。”

老妪笑着不言语。

宁姚坐起身,道:“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老妪问道:“小姐不喜欢?”

宁姚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老妪又问:“小姐是担心他会喜欢别人。”

宁姚还是摇头道:“不担心。”

老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变得太多,然后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担心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可聊?”

宁姚给说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那个家伙,偏是个话痨子,好多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会不会有一天,他觉得我这个人闷得很,他当然还会喜欢我,可他就是不爱说话了。”

老妪笑得不行,只是没笑出声,问道:“为什么小姐不直接说这些?”

宁姚气道:“不想说。他那么聪明,每天就喜欢在那儿瞎琢磨,什么都想,会想不到吗?”

老妪打趣道:“幸好没说,不然真要委屈死咱们姑爷了。女人心海底针,姑爷又不是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神仙。”

宁姚点了点头,心情略微好转,也没好多少。

老妪不着急,因为这些小小的忧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有吧。

这天夜幕中。

城头上,子时过后,魏晋站在左右身边,喝着一壶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神山酒。铺子每天只卖一壶,他买到手,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剑修都没份了。

魏晋笑问道:“陈平安练剑之前,有没有说我坑他?”

左右摇头道:“白白找揍而已,我这小师弟,不会做的。”

魏晋无奈道:“这么机灵的吗?”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经有一剑,加上我在蛟龙沟那一剑,对陈平安影响极大。”

魏晋愣了一下,点头道:“早年在一个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与阿良前辈的约定,剑比人更早见到了少年时候的陈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觉得为情所困,拖泥带水,剑意便难纯粹,人便难登山顶?”

魏晋点头道:“确实有此忧虑,事实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魏晋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听左前辈教诲。”

左右说道:“剑修练剑,最重什么?”

魏晋摇头道:“我心中有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辈所想。”

左右举起一手,做握剑姿势,道:“是人握剑。故而剑术再高,剑道再大,于我剑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传说中的五把仙剑,无论你当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剑仙,你才是握剑之人。”

左右收起手,转头道:“若只是喜欢一名女子,剑便不得出,算什么剑仙?你魏晋,不过是学剑资质好,才有个玉璞境,仅凭天赋资质,支撑不了你走到高处。我敢断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关,最终成就会很一般。那么以后与我少说话。”

魏晋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辈还是觉得,世间唯有儿女情长,比剑气更长,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丢掉。想着人,喝着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墙,比起少喜欢一人,少喝酒,仗剑登高,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摇头道:“这就没救了。”

魏晋试探性问道:“那晚辈以后,是不是就无法与前辈闲聊了?”

左右笑道:“剑仙魏晋,趁早滚蛋。酒鬼魏晋,可以常来。”

魏晋爽朗大笑,畅快饮酒,刚要询问一个问题,四座天下,总计拥有四把仙剑,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为何左右会说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拥有一把仙剑。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大天师,拥有一把。还有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拥有一把。除此之外,相传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广袤,仙兵依旧不多,却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剑”说法的剑,万年以来,就只有这么四把,绝对不会再有了。

没等魏晋喝完酒,再问这个问题,他就离开了城头,因为老大剑仙来了。

魏晋离开城头,行礼告辞。

陈清都站在墙边,问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会有这么个小师弟?”

左右点点头,却不说话。

“学得剑气十八停的少年赵高树。”当时左右以剑气隔绝天地,陈平安是这般言语的。

事实上,当时陈平安同时以心声告诉他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赵树下。

年纪轻轻,小心谨慎到了这种境界,左右都会有些讶异。

对于剑仙左右点头却无言语的不敬举动,老人不以为意,若是连左右这点傲气都容不下,北边那座城池,加上城头诸多剑仙,在他陈清都剑下,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在双方脚下这座城头之上,陈清都可谓举世无敌,大概只比至圣先师身在文庙、道祖坐镇白玉京、佛祖坐莲台稍逊一筹。

这也是左右最无奈的地方,不过同时也是左右最敬佩这位老人的地方。

蛮荒天下万年攻城,为何剑气长城依旧屹立不倒?整座蛮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陈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剑气长城都没了,还是去不了倒悬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陈清都,压得住剑气长城北边的桀骜剑修一万年。只有这位老人,能够对隐官说一句“你年纪小,我才容忍”。

陈清都说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烦都过去了,你让陈平安来茅屋这边住下。练剑要专心,什么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剑修,我就离开城头,去帮他登门提亲,不然我没脸开这个口。一位老大剑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铺子酒水,一个小学塾,可买不起。”

左右说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时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陈清都笑道:“这就很不善喽。无论是你先生在此,还是你小师弟在这里,都不会如此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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